存:东方奇观

mochow 2011-01-04
东方奇观
尤瑟纳尔

王佛脱险记

刘君强  译

老画家王佛和他的弟子林在汉王国的通衙大道上浪游。

 他们慢慢地朝前走着,因为王佛时常要停下来,白天端详蜻蜓,晚上仰观星辰,他们的行囊轻便,因为王佛爱的是物体的形象而不是物体本身。对画家说来,世界上除了画笔、墨瓶、漆罐、绢卷和宣纸以外,似乎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是值得占有的了。他们十分贫困,因为王佛鄙视银钱只用他的画来换取一顿小米粥充饥。他的弟子林背着一个装满了画稿的口袋,躬腰曲背,必恭必敬,好象他背上负着的就是整个苍穹,因为在他看来,这只口袋里装满了白雪皑皑的山峰,春水滔滔的江河和月光皎皎的夏夜。

 林可不是生来就跟着这位饱览黎明和黄昏景色的老头到处流浪的人。他的父亲是做黄金买卖的,母亲是位玉器商人的独生女,他的外祖父尽管抱怨他母亲不是个男孩 却仍然把全部财产遗留给了她。林就在这样一个富有舒适的家庭中长大,娇生惯养的生活使他成为一个胆小的人:他害怕昆虫、雷电,怕看死人的面孔。当林十五岁的时候,他父亲给他挑了房媳妇,这媳妇长得可美了。老头子想到,自己已到了夜晚只能用来睡觉的年纪,能为儿子安排好幸福的生活,也就深感安慰了。林的妻子娇弱似芦苇,稚嫩如乳汁甜得象口水,咸得似眼泪。儿子成亲之后,做父母的似乎都很谨慎知趣,竟然双双弃世。于是,在那朱红色的庭院里,陪伴着林的便只有他那位总是带着微笑的年轻妻子和一棵每逢春天便红花盛开的梅树。林喜爱这位心地纯洁的女人,就象人们喜好一面从不褪色的镜子或一道永保吉祥的护身符一样。为了附和当时的风尚 他也常去坐坐茶馆,对那些卖艺者和舞女,显得颇为厚道。

 某天晚上,在小酒店里,林和王佛正好同席。老画家为了能更好地描绘一个醉汉,也来酒店喝酒。他偏着头,似乎在认真地皮量着自己的手和酒杯之间的距离,米酒打开了这个沉默寡言的艺术家的话匣子。那天晚上,王佛话可多了,好象沉默是一堵墙,而他的话就是用来覆盖这道墙的各种颜色。由于老画家的指点,林发现了喝酒的人被热酒的腾腾烟雾晕化的面孔上所具有的那种美,发现了被火舌轻重不匀地舔摸过的酱色肉块的光泽。还有那桌布上的酒渍,状如凋谢的花瓣,现出一种雅致的玫瑰红色。一阵狂风吹破窗纸,暴雨飘进了室内。王佛俯身指点林观赏那一道道青灰色的闪电。林惊叹不已,从此他不再害怕暴风雨了。

 林替老画家会了酒账,因为王佛一文不名,无处安身,林便谦恭地邀他去自己家住宿。他们一同上路,林提着灯笼,灯光突然时不时地照亮了一个个水坑。就在这天晚上林惊奇地发现:自家房屋的墙壁,根本不象他以前所认为的那样是红色的,而是象快要腐烂了的桔子那样的颜色。在院子里,王佛发现了一簇姿态轻盈的小油木,并把它比喻为一位正在晾干自己长发的妙龄女郎,可是以往却没有人留意过它。在走廊里,老画家出神地望着一只蚂蚁沿着墙壁的裂缝迟疑不定地向前爬行,林对于这些小虫子的嫌恶便也顿时化为乌有。于是,林领悟到:王佛适才送给了他一颗全新的灵魂和一种全新的感觉。他满怀敬意地把老人安顿在自己双亲去世前居住的房间里。

 多年来,王佛一直梦想着作一幅在柳树下弹琴的古代公主的画像。可是没有任何一位妇女可以充当他理想的模特儿 ,然而林却可以,因为他不是女人。后来王佛还谈到想画一个立在大雪松下面挽弓射箭的青年王子。可是,在当时,也没有一个年青人可以充当他理想的模特儿,林就让他自己的妻子立在花园里的梅树下当了模特儿。后来王佛又把她画成一位穿着仙女衣裳出现在晚霞之中的美人。年青的女人哭了,因为这是死亡的预兆。自从林爱王佛为她作的画像胜过爱她本人以来,她的形容就日渐枯搞,好似一朵鲜花,因为热风和暴雨的打击而凋谢了。一天早展,人们发现她吊死在正开着粉红色花朵的梅树枝上,用来自缢的带子的结尾和她的长发交织在一起在空中飘荡;她显得比平常更为苗条,纯洁得象古代诗人们所赞颂的绝代佳人。王佛给她作了最后一幅画,因为他喜爱呈现在死者脸上的那种青绿色彩。他的徒弟林赶忙替他调色,这工作要求他那么聚精会神,使他忘记了为自己的亡妻流泪。

 为了替他的老师购买从西域运来的一罐又一罐的紫色颜料,林陆续卖掉了自己的奴仆,玉器和池塘里养的鱼。等到屋里四壁皆空时,他们便离开了这个家,林就这样告别了他的过去。王佛对这个城市也已经感到厌倦,因为这儿人们的面孔再也不能告诉他任何美或丑的奥秘。于是师徒俩便在汉王国的通都大道上飘泊流浪。

 他们的名声、先于他们本人传遍了乡村、寨堡和那些匆忙的香客黄昏时栖宿的寺庙。人们流传说:只要王佛在他画中人物的眼睛上加上最后一笔色彩,便能使这些人物变成活人活物。庄稼人来求他给他们画一条看家狗,达官贵人则要他画一些士兵。僧道敬王佛为贤哲,老百姓畏画家如巫师。王佛对这些不同的议论感到十分开心,因为这样可以使他研究周围人们的感激,害怕或敬仰等各种不同的表情。

 林沿门乞食来供奉师傅;师傅睡觉,他就守在旁边,师傅出神的时候,他就趁机替老画家按摩双腿。天刚破晓,老人还未睡醒时,林便跑出去寻访那羞怯地隐藏在芦苇丛后的景物。晚上,当师傅心灰意懒,把画笔扔到地上的时候,林赶忙把它捡起来。当王佛感到忧伤谈到自己年事已高时,林便微笑着把一株老橡树的结实的躯干指给他师傅看。当王佛兴致上来谈笑风生的时候,林总是谦恭地装做认真聆听的样子。

 一天,他们正好在夕阳西下时分到达了京城的近郊。林为王佛找了一家旅舍过夜。 老人身裹破衣,林紧挨他躺着好使师傅暖和一点。因为这时春天刚刚来临,脚下的泥土仍末解冻。黎明,客店走道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又听见客店老板惊恐的低语声和粗声粗气的命令声。林吓得发抖,因为他想起头天晚上曾经偷过一块米饼给师傅当饭吃。现在肯定是抓他来了,他心想:明天谁来帮助他师傅涉水渡过下一条河呢?

 士兵们提着灯笼冲了进来,烛焰透过五颜六色的糊灯纸在士兵们的皮盔上反射出红色和绿色的闪光。弓弦在他们的肩头震响,那些穷凶极恶的士兵突然发出无端的吼叫。他们粗暴地抓住王佛的脖子,可这并没妨碍老画家,他发现士兵们衣袖的颜色和他们外衣的颜色是不协调的。

 王佛在徒弟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跟着士兵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走着。聚拢来的过路人都嘲笑这两个大概要带去杀头的罪犯,对王佛提出的所有问题,士兵们都用狰狞的鬼脸来作答。画家的手被搁了起来,痛得厉害,林心中虽然十分难过,但他却望着他师傅微笑,村他来说,这乃是一种较为婉转的哭泣方式。

 他们到了皇宫门口,紫色的围墙耸立在阳光下宛如一片彩霞。士兵们领着王佛穿过无数方形和圆形的殿堂。这些殿堂的形式分别象征着四季、四方、阴阳、长寿和权力。宫门都是自动开关,转动时会发出乐音,它们的布置是如此巧妙,如果人们从宫殿的东头走到西头,就可以听到全部音阶的乐音。

 这儿一切都安排得调和得体,给人一种特别威严和精巧的印象。人们觉得从这儿发出的哪怕是一些最次要的命令,也会象祖宗留下的训诲一样,是决定性的和令人生畏的。总之,这儿空气稀薄,周围深沉寂静到了这种地步,就连受刑者本人也不敢高声叫喊。一名太监掀开了门帘,士兵们象女人一样发起抖来。他们带着王佛走进大殿,天子正高高在上的坐在他的宝座上。

 这个大殿没有墙壁,全是由高大的蓝色石柱支撑着。在大理石柱子的尽头有一座百花盛开的花园,花丛中的每一种花都是从海外运来的名贵罕见的品种,但是没有一种花是有香味的,怕的是香味会扰乱神龙天子的沉思。为了保持皇帝思索时所需要的寂静,皇宫之内,连一只鸟雀也不得让它飞进,甚至连蜜蜂也要赶走。一堵高墙把花园和外界隔离开来,免得那些掠过死狗和战场上尸骨的风再来吹拂皇帝的衣袖。

 天子坐在一张玉石宝座上。虽然他才刚刚二十岁,可他的手却象一双老人的手那样已经满是皱纹。他穿着蓝、绿两色的皇袍。蓝色象征冬天,绿色表示春天。他的面孔俊美可是毫无表情,就象一面高悬的镜子,只照见星辰和冷漠的天空。右边立着他的娱乐大臣,左首站着他的司法大臣,朝臣们都列队侍立在石柱脚上,张着耳朵留神聆听从皇帝嘴里吐出的只言片语,所以,皇帝养成了总是低声说话的习惯。

 “陛下”王佛跪着说道。“小民是一个老头,一个穷人,一个弱小的人。陛下好比盛夏;小民好比寒冬。陛下万寿无疆,小民命薄如纸;而且行将就木。小民实在不知何事冒犯了圣上竟至双手被缚,小民可从来末做过伤害陛下之事。”

 “老王佛,你想知道你到底何事触犯了寡人吗?”皇帝开口说话了。

 皇帝的声音那么悦耳,使人听了就想流泪。他举起右手,玉石地面的反光使他的手显以海蓝色,活象一种海底植物。王佛看见这些瘦长的手指,惊叹得很,他回忆自己是否曾经为皇帝本人或他的父皇画过一幅不怎么高明的画像,因而罪该一死。但是,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王佛活到现在,很少和帝王的宫廷来往,他更喜欢去的地方是乡衬里庄稼汉的茅屋,城镇郊区妓*女居住的场所和码头边脚夫们吵嘴骂架的小酒馆。

 “你想知道你何事冒犯了寡人吗?王老头?” 皇帝朝着正在听自己说话的老画家伸出细长的脖子又问了一句。“孤来告诉你吧 。不过,为了让你明白你自己的过错,孤得带你走过回忆的长廊,把寡人的一生说给你听听,因为别人的毒汁只有通过我们自身的九窍才能渗入我们体内。我的父亲曾经在皇宫中最隐秘的一间屋子里收*藏了你的一些画。他认为画中人物忌讳凡夫俗子的目光,因为画中人物不能在凡夫俗子面前低垂自己的眼睛。王老头,孤就是在这些宫殿里养大的,人们在孤周围安排了一种静寂孤独的环境,好让孤在其中长大成人。为了避免凡人的俗气玷污孤的赤子之心,他们让孤远离那些象滔滔洪流似的未来的臣民 谁也不许从孤门前经过,人们害怕某个男人或女人的阴影会伸展到孤身上。甚至几个差拨给寡人的老仆也极少在我跟前露面。昼夜循环,你画面上的那些颜色白天鲜艳明快,晚上暗淡无光。夜晚,当孤不能成眠的时候,孤就总是观看你那些画。将近十年之久,孤每晚都看着你的画。白天,我坐在地毯上——毯子上的花样图形是孤早就熟记在心的——两只空手攀放在黄绸袍盖住的膝头上;梦想着未来为孤安排的种种欢乐。孤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处于世界中心的是大汉王国,象一只单调、平坦,中央略凹的巴掌,蜿蜒曲折的五条大河就象手掌上那些决定人们命运的掌纹。国土四周,大海环绕,海怪出没其间,大海之外,就是支撑着青天的高山。为了想象出所有这些事物,孤曾借助了你的画。你使孤以为大海就象你在画上展示的那样,是一片宽广的水面,海水蔚蓝,一块石头探下去就变成了蓝宝石;你使孤以为女人犹如鲜花,既会开放,又会合拢,有如你所画的仕女那样,沿着花园曲径,在和风的吹拂下,款步前行;你还使孤以为,那些守卫在边疆要塞里的身材修长的年轻武土,他们本身就是能一箭穿透你心脏的利箭,十六岁那年,我看到把孤与世隔绝的大门打开了。孤登上皇宫的平台去观赏浮云,可是它们不及你画的晚霞美。寡人乘龙辇出游,一路上颠簸摇晃,孤既没事先料到路上的泥泞,也没料到有那么多石块,孤周游各省,都没找到你画中所画的到处都有象黄莺那样的美女的花园, 也找不到你画中那样体态容貌就和一座花园似的女人 。海边的石头使寡人厌烦了海洋; 死囚受刑时流出来的血还不及你画布上的石榴红;农衬里的虱子臭虫尤瑟纳尔文集使孤看不到稻田的秀美;尘世间女人的肌肤就象挂在屠夫肉案钓上的猪肉一样使寡人恶心。孤的士兵们粗笨的笑声使孤反感。王佛,你对孤撒了谎,你这名骗子。世界只不过是一位疯狂的画家在空间信手涂抹出来的一大摊混乱的墨渍,它经常被我们的眼泪所冲刷。汉王国并不是所有王国中最美的国家,孤也并非至高无上的皇帝。最值得统治的帝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王老头通过成千的曲线和上万种颜色所进入的王国, 只有你悠然自得地统治着那些覆盖着皑皑白雪终年不化的高山和那些遍地盛开着永不凋谢的水仙花的田野。因此,王佛,孤一直在捉摸哪一种刑罚施加于你才是合适的,因为你的魔法使孤讨厌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而使孤渴望自己未曾获得的一切。为了把你打入你无法逃脱的唯一的黑牢里,寡人决定让人烧瞎你的双服,既然你王佛的眼睛是让你进入你的王国的两扇神奇的大门。寡人还决定让人砍掉你的双手,既然你王佛的两只手是领你到达体那王国的心脏的,有着十条岔路的两条大道。老家伙,你现在听位了寡人的意思了吗?”

 一听到这个判决,画家的徒弟林就从腰间拨出一把缺了口的刀子扑向皇带。两个卫士把他抓了起来。天子微微一笑,又叹了口气说:“孤恨你这个老家伙,还因为你晓得如何让人爱你。快把这个狗徒弟给寡人杀掉。”

 林纵身往前一跳,免得他被及时流出来的血弄脏了师傅的袍子。一个卫兵举起广他的大刀,林的脑袋从他脖子上掉了下来,就好象一朵断了枝的鲜花。侍从们搬走了林的尸体。王佛虽然悲痛欲绝,却又情不白禁地欣赏起他徒弟留在绿石地面上的美丽猩红的血迹来了。

 皇帝作了一个子势,两名太监走过来擦了擦王佛的眼睛。

 “老王佛,你听着。”皇帝说,“擦干你的眼泪,因为现在不是哭鼻子的时候。你的眼睛还得继续保持明亮,别让泪水模糊了你的视线。孤要把你处死,并非只是出于憎根,孤想看你受苦,也不单是出于残忍。王老头,寡人还有别的打算,在孤所收藏的你的作品里,有一幅奇妙的名画,画中的高山、港湾和大海交相辉映,当然它们的尺寸都是被大大缩小了的,但其真实性却胜过原物本身,就好象照在球面镜上的形象那样。不过,这幅画是没有画完的,王佛,你的杰作还是一部半成品。很可能你是坐在一个幽静的山谷里画这幅画的,当你正在画着的时候,你大概发现了一只飞鸟,或者是一个小孩正在追捕这只小鸟。而这只鸟儿的嘴或这孩子的脑蛋使得你忘记了那好似蓝色眼睑的海浪。你既没有画完大海外衣上的流苏,也没有画完礁石上毛发般的海藻。王佛,孤要你把留给你的眼睛还看得见的时间来完成这幅画。这样一来,它就会把你漫长一生中所积累起来的最奥秘的本领都体现出来了。毫无疑问,你那快要被砍断的双手会在绢轴上发抖的,这样一来,无限的意境将会通过这些不幸的影线而进入你的作品之中。毫无疑问,你那双快要被弄瞎的眼睛将会在人的感觉的极限之内发现事物之间的比例关系。老王佛,这是寡人的打算,寡人能迫使你完成它。你如果拒绝,那么,在把你眼睛弄瞎之前,孤将令人烧掉你全部的作品,那时,你就会象一个所有的孩子都被人杀死了的父亲,断绝了传宗接代的希望。不过,你要知道,这最后的一道命令是孤的一片好心,因为孤知道画布乃是你过去爱抚过的唯一情妇。孤现在赏给你笔、墨和颜色让你消磨最后的光阴,就好比把一名妓*女赏给一个就要判处死刑的男人一 样。”

 皇帝用小指头作了一个手势,两个太监恭恭敬敬地把王佛勾有大海和蓝天形象但尚未画完的画幅拿了出来。王佛掠干了眼泪,微笑起来 因为这小小的画稿使他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整幅画表现出一种清新的意境,这是王佛后来再也能企及的了。然而画上的确少了某些东西,因为在王佛作这幅画的时期,他观赏的崇山峻岭和濒临大海的悬岩峭壁还不够多,对于黄昏使人产生的惆怅之感,体会也很不深刻。王佛从一名仆从递给他的画笔中挑了一支,就开始在那未画完的大海上抹上了大片大片代表海水的蓝颜色。一名太监蹲在他脚下替他磨墨调色,但这种差事他干得相当笨拙,因而王佛这时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怀念他的弟子林了。

 王佛又开始给山顶上一片浮云的翼角涂上粉红色,然后,他又在海面补画上一些小小的波纹,加深了大海的宁静感。奇怪得很,皇帝的玉石地面这时忽然变得潮湿起来,可是 王佛正全神贯注在创作上,并未发觉自已是双脚站在水里作画。

 一叶扁舟在画家的笔下逐渐变大,现在这小舟已占据了这幅画的全部近景,远处突然响起了有节奏的荡桨声,急速轻快,有如鸟儿鼓翅。浆声越来越近,慢慢地响彻整个大殿,接着桨声虽然中止,附在船夫桨柄上的水珠还在颤动哩!原来已经烧得通红的用来烫瞎王佛眼睛的烙铁早已在刽子手们的火盆中冷却了。朝臣们在深齐肩头的大水中慑于礼仪不敢动弹,只得把自己的脚尖踮起来。最后大水终于涨到了皇帝的心口,殿中仍是那样的静寂,甚至听见了有人掉眼泪的声音。

 果然是林站在那儿,他仍然被着往常那件旧袍,右边的袖子还有几处挂破了的地方,因为那天早上,在土兵们抓捕他们之前,他没有来得及把破洞补上。但是他的脖子上却围着一条奇怪的红色围巾。

 王佛一边继续作画一边亲切地对徒弟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哩。”

 “您还活着。”林恭敬地问答说,“我怎么能死去呢?”

 于是,他扶着师傅上了船。镶了玉石的天花板倒映在水里,林的船就好似在岩洞中航行。朝臣们没在水中,他们的辫子好象水蛇一样在水面飘游,皇帝苍白的脑袋则好象一朵莲花浮在水面。

 “徒弟,你看,”佛忧心仲仲地说,“这些不幸的人就要淹死了。虽然眼下还不是既成事实。我过去可没想到海里面有那么多水,能够把皇帝也淹死。现在可怎么办?”

 “师傅,你什么也不必担心。”徒弟喃喃地说,“他们就会站到旱地上去的,不要多久,这些人甚至连他们的衣袖曾经泡湿过也会记不起来的。只有皇帝,他心里可能会留下一点海水的苦涩味道。这些人不是那种人物,是不会在一幅画中消失的。”

 他又接着说道:“大海真美,海风和胸,海鸟正在筑巢。师傅,我们动身吧!到大海彼岸的那个地方去。”

 “我们走吧!”老画家说。

 王佛掌舵,林俯身划桨。桨声更新响彻大殿,就象心脏跳动的声音那样,均称而有力。峭壁周围,水位不知不觉地减退,悬岩又重新交成了石柱。不久,就只剩下玉石地面的几处低洼地方还有很少的几摊水在闪闪发光。大臣们的朝服全都干了。只有皇帝大衣的流苏上还留着几朵浪花。

 王佛完成的那幅画靠着帷幔放在那儿。一只小船占去了整个近景。小船渐渐驶远, 船尾留下一条细长的航迹,随后连航迹也在平静的海面上消逝了。人们已经再也辨认不清坐在船上的师徒两个的面目,仅还能望见林的红色围巾,还有那在空中飘拂的王佛的胡须。

 桨声渐微 ,最后完全中止,因为距离太远,听不见了。皇帝俯身向前,手搭凉棚, 望着王佛的小船越驶越远,在苍茫的暮色中变成了服以望见的一个黑点。一股金黄色的水气从海面升起并且弥没开来。最后,小舟沿着一块封住海门的岩石转了弯,峭壁的阴影落在船上;船尾的航迹消失在那空旷的海面上。画家王佛和他的徒弟林便永远消失在刚刚由他自己制作的蓝天般的海洋里。

本篇选自《东方奇观》 漓江出版社 1986年第一版


mochow 2011-01-04
马尔戈的微笑

廖练迪  译

轮船象一只随波逐流的水母在平静的海面上飘荡。一架飞机在山峦之间一抹狭窄的天空中盘旋,犹如愤怒的蜂群,发出刺耳的嗡鸣。这是盛夏的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太阳已经在门的内奇罗那光秃、贫瘠的阿尔卑斯山后面消失,巴尔干半岛弯弯曲曲的岸边,清晨治水一片碧绿,现在却变成了深灰色。虽然简陋低矮的房舍和明净清幽的景物都具有斯拉夫特色,但那灰暗的色调和万里无云的晴空却不能不使人联想起东方和伊斯兰教。大部分旅客已经上岸,正在同穿着白色制服的海关人员和身配三棱剑、威武如天兵的士兵们交谈。只打希腊考订学者,埃及帕夏和法国工程师还留在甲板上面。工程师要了一瓶啤酒,帕夏在喝威士忌,考古学者却喜欢柠檬水。

“这个国家真令人神往,”工程帅说。“科多尔和拉方斯两个海港,也许是从巴尔干到乌拉尔的大斯拉夫王国通往地中海仅有的出口。这个国家没有受到欧洲地图上国界变迁的影响, 始终向内地扩展。由浴路去内地必须经过里海、芬兰、黑海等地形复杂的海峡和达尔马提亚海岸。在这块辽阔的土地上,种族的多样性并没打破坏它的统一,正如大大小小的波浪无损于大海的壮丽一般。不过,现在我感兴趣的不是地理,也不是历史,而是科多尔;按他们的说法,也就是卡培罗海口。正象我们从这艘意大利客轮甲板上所能看到的那样,科多尔港隐蔽得很好,海湾内波涛汹涌,公路彩弯曲曲一直通到采蒂聂。在斯拉夫传说和史诗中, 科多尔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地名。不信基督教的科多尔,曾在阿尔巴尼亚穆斯林的枷锁下度过艰难的岁月。帕夏。您是知道的,塞尔维亚史诗中对这些穆斯林从未给予过正确的评价。而您呢,路卡迪,您象主人熟悉自己庄园的每个角落一样,对历史了如指辈,您不会对我说, 您没有听人说过马尔戈·克拉列维奇吧?”

“我是考古学者,”希腊人说着放下了柠檬水杯,“我只值得琢磨过的石块,而您的塞尔维亚英雄却是用血肉筑成的即塑品。不过,这个马尔戈曾经引起我的兴趣。尽管塞尔维亚的信徒们在他的故土建立了一些颇为壮观的寺院,我还是在远离他的传奇故事广为流传的希腊找到了他的踪迹。”

“那是在阿托斯,”工程师插话说,“马戈尔·克拉列维奇巨人船的尸骨就安葬在那座圣山上。从中世纪以来,除了安葬在那里的死者的身分外,那座山一切如故。六千个盘着头发、 蓄着长须的僧侣,每天还在为他们虔诚的思主能够得升天堂而祈祷。这位君王治下的特雷比德松族早在几个世纪以前就灭亡了。令人宽慰的是,人们并没有很快就把往事忘得一于二净。 一些长老在祷告的时候,还经常提起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或者十字军时代的某个家族。如果我没有记铬的话,马尔戈是在波斯尼亚或克罗地亚同奥托曼的土耳其人作战的过程中牺牲的。 但他的遗愿是要在信奉东正教的西奈半岛安眠。当时有一条小船不顾东部海中的暗礁和土耳其舰队的伏击,成功地把他的遗体运到了西奈。这是一个动人的故事,不如为什么,它使我想起了阿尔蒂尔最后一次跨海出征。

“西方是有英雄人物的,但是象中世纪的骑士受盔甲的束缚一样,清规戒律捆住了他们的手脚。而这位粗犷的塞尔维亚人,的确是个名符其实的英雄。他的每一次冲杀,在土耳其人眼里简直就跟高大的古松劈头盖脑地从山顶上滚下来一般。我对你们讲过,那时候,门的内哥罗处于伊斯兰教统治之下。塞尔维亚邦的人口太少,无法公开同穆斯林争夺黑山的所有权。马尔戈·克拉列维奇同伊斯兰国家中假意吸依的基督徒、心怀不满的官吏和因失宠而生命受到威胁的帕夏建立了秘密联系。他越来越需要同这些人直接接触。但是,尽管他有着女人一样的美貌,个头儿却太高了。即便化装成乞丐、盲乐师或女人,也不可能混进敌人营垒; 人家一看到那过分高大的身躯,立刻就会认出他来。船舶想找个僻镕的海湾靠岸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悬崖上设有数不清的岗哨,时刻准备对付单枪匹马、来去无踪的马尔戈。然而就在那里隐约可以看见一条小船,船上藏着一个游泳能手,只有鱼儿才能在水底跟上他的行踪。马尔戈游泳的本领可以和邻邦伊塔克的尤里塞斯媲美。他还善于引诱女人,常常通过海上的复杂水道去到科多尔的一幢木屋脚下。那幢房子的木料已经被虫子蛀蚀,不停地在海浪中摇晃。斯古塔里帕夏的遗孀,日夜思念着他,早早就出来迎侯。她瞒着家里的仆人,用油揉搓并用自己的身体在床上温暖那被海水池得冰凉的身子。晚上,还提供方便让他与自己的代理人及同伙会面。天刚蒙蒙亮,她就来到冲清的厨房给马尔戈准备好最可口的菜饭。而马尔戈呢,则不得不对她那软塌塌的乳房,粗壮的大腿相连成一线的眉毛强作欢颜,接受这位半老徐娘热烈而又多疑的爱情。当他跪下祷告时,看见寡妇随地吐痰,肺都气炸了。马尔戈打算游回拉古斯的前一天晚上寡妇又下厨房做饭去了。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使她不能象平日那样专心,结果把羊肉烧老了。当这个倒雷的女人把菜端上桌子的时候,马尔戈刚刚喝完酒,不由得大发雷霆,用沾满肉汁的双手揪住她的头发,吼道;

“该死的母狗,休想让我吃百岁老羊肉?!”

“这是一头肥羊,”寡妇回答说,“是羊群里最嫩的一头。”

“肉根本咬不动,就跟你这个老妖婆的肉一样,还带着讨厌的臊味,”醉醺醺的年轻基督徒说,“你烧的肉比地狱里的还难吃!”

“说完,他一脚把肉从开着的窗户踢进了海里。

“寡妇默默地擦去了地板上的油渍和满脸的泪水,显得向前一天晚上一样温柔和热情。 天亮时,刮起了北风,沟而上掀起层层巨浪。寡妇温存地劝他改个日子再动身。他同意了。正午,烈日当空,马尔戈躺下睡了一觉;当他醒来站在百叶窗前伸懒腰时,突然瞧见外边刀光闪闪:一队土耳其士兵已经包围木屋,封锁了所有的出口。马尔戈急忙跑到探向海面的阳台。波涛拍占着岩石,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在风急浪险的海湾里,看不到一只小船的影子。马尔戈撕掉衬衣,一头扎了下去。山头朝他脚后飞驰,他朝山脚下猛跌。士兵们由寡妇领着屋里屋外搜了一遍,没有找到这个年轻的巨人。最后,他们看见撞坏了的阳台栏杆和扔在地上的破衬衣,才恍然大悟,呐喊着冲到了海滩。他们又恨又怕。每当恶浪涌到脚前,他们就都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在他们看来,北风的呼啸就象是马尔戈的笑声,四城的浪花仿佛是马尔戈啐到他们脸上的唾沫。马尔戈游了两个小时没能前进一步;敌人对准他的脑袋射出的支支利箭却也被大风吹得偏离了方向。他在绿色的海浪里时隐时现。最后,寡妇把自己的披巾牢牢地拴到一根阿尔巴尼亚人用的长腰带上,让一个专捕金枪鱼的老渔民用它套住了马尔戈。马尔戈被勒得半死,拖到了岸边。他在老家山上打猎时,经常见到猎物用装死的办法逃走。如今,他也本能地效法起来。小伙子被土耳其人拖到海滩一亡,他全身育紫,仿佛早在三天之前就已经断了气:他的身体冰凉僵硬,头发沾满泡沫,贴在凹陷的太阳穴上。他闭着眼睛看也不看傍晚时分的辽阔天空,篮紧绷着被海水泡紫了的嘴唇,无力地垂着双臂,即使伏在他那宽厚的胸脯上也听不见心脏跳动的声音。村中的要人们纷纷弯下腰去端详他的面容,长胡须轻轻地扎着他的面颊。他们看了一会儿之后,直起身子,异口同声地说道;

“真主!他死了,象只烂耗子,象条死狗。把他扔进藏污纳垢的大海里去吧,免得他的尸体弄脏我们的土地。”

但是狠毒的寡妇哭过一阵之后狂笑了起来。

“再大的风浪也淹不死马尔戈,”她说,“一个丝套是勒不死他的。你们看,他没有死。如果把他扔进大海,波浪就会把他送回故乡。对他来说,大海就象我这个可怜的女人一样软弱。快去拿钉子和铁锤来!现在,耶稣也帮不了他的忙啦。你们就象钉死耶稣那样,把这个狗东西订到十字架上,看他的膝盖会不会痛得发抖,看他死不认账的嘴巴会不会喊叫。”

“刽子手们从修船工的案子上拿来了钉子和铁锤。他们把钉子楔进年轻的塞尔维亚人的手心,用尖石刺穿了他的脚掌。但是,马尔戈忍着,身子一动不动,脸上仍然毫无表情,连肌肉也没有抽搐过一下,只有几滴淡淡的鲜血从伤口傲慢渗了出来,因为他不仅能控制自己的心脏,而且也能控制血流。于是,长者们把铁锤扔得老远,凄然喊道:

“请真主宽恕,我们折磨了一个死人!在他的脖子上拴一块大石头,让大海把他带走,间时也把我们的过错埋进深渊吧!”

“要用一千根钉子和一百把铁锤才能把马尔戈·克拉列维奇弄死,”险恶的婆娘说道,“把烧红的木炭放到他的胸口,看他会不会象蜕皮的虫子一样蜷缩。”

“刽子手从捻缝工的火炉里钳来木炭,在被海水冻得冰凉的游水者的胸膛上划了一个大回圈。燃着的木炭如同凋谢了的红玫瑰,熄灭了,变成了黑色。马尔戈胸前的灼伤就象巫师跳舞时在革地上踩出来的脚印。但是,小伙子一声哼,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真主,我们造孽了,”刽子手们田道,“只有上帝才有权对死者用刑,我们这样侮辱他, 他的兄弟和甥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因此,最好把他塞进麻袋,再坠上石头,让大海泄露我们扔下去的是什么人。”

寡妇说:“该死的东西!他会用胳臂肘捅破麻袋把石头摘掉。我说不如让衬里的姑娘们到沙滩上来跳舞,看他动不动心。”

“人们跑去把话传到村里,姑娘们赶忙换上节日盛装,带着长鼓和短笛来到海滩上,手拉手围着尸体跳起舞来。领头的姑娘手里挥动着红手绢,舞步轻盈,象羚羊在欢跳,象山鹰在翱翔。她长得很漂亮,褐色的头发和白嫩的脖子更使她格外迷人。任凭少女的赤足轻轻地踢着自己的身体,马尔戈纹丝不动。不过,他的心却由于激动而越跳越快,越来越乱。尽管担心被人识破,他的嘴角还是艰难地绽出一过幸福的微笑。他的双唇在轻轻地暇营,象是在接吻。由于时近黄昏,刽子手们和寡妇谁都始终没有察觉到这一生命的迹象。唯独艾希被小伙子的英俊吸引,明亮的眼睛一直盯在他的脸上。突然,她的红手帕掉到了马尔戈的头上,遮住了他的微笑。姑娘脚有成竹地说:

“对着一个死去的基督徒无遮无益的肢跳舞,我觉得不太好,所以我就把他的脸给盖了起来。要不然看了怪瘆人的。”

“说完,她又继续跳舞,以分散刽子手们的注意力。她在等待晚祷时刻的来临。弹到那时, 人们都得离开海滩。终于,从清真寺的塔顶传来了喊声:‘该拜天主罗!’男人们纷纷涌向简陋的小清真寺;疲惫不堪的姑娘们拉着拖链三三两两地朝镇上走去。艾希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回头张望。只有多疑的寡妇独自留下来守着那具假尸。突然,马尔戈坐了起来,揪住寡妇红棕色的头发,用右手拔出左手上的钉子,猛地扎进她的咽喉;接着又用左手取下右手上的钉子,刺进她的前额。随后,马尔戈拔出穿过脚掌的尖石,用它挖掉了寡妇的眼睛。当刽子手们回到海滩时,发现赤条条的男尸已经不翼而飞,剩下的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尸。海面上的风暴已经平息,但是超重的小船始终没能追上隐没在海浪中的逃亡者。马尔戈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国家,而且还带着那位曾经引出他的微笑的美丽姑娘。不过,打动我的,不是他的荣誉,也不是他们俩的幸福,而是他的巧妙伪装和忍受折磨时嘴角上的微笑。对他说来, 欲望真是既甜蜜又痛苦。你们看,天色黑了,在这科多尔的海滩上,人们几乎可以想象出把灼热的炭火用作刑具的刽子手、翩翩起舞的姑娘们和顶不住女色诱惑的小伙子的形象。”

“真是一个离奇的故事,”考古学者说,“不过,您的说法也许是比较新的,想必还有老一点儿的传说,我倒想打听打听。”

“这您就不对了,”工程师说,“我讲的这个故事,是去年冬天为东方快车线路开隧道时, 从一个村子的农民那里听来的。我不想说您那些希腊英雄的坏话,路卡迪。他们一气之下钻进帐篷不再出来,他们为死难朋友号啕痛哭,他们倒拽着敌人尸体绕着攻克下来的城池兜圈子。但是,请相信我的这一看法:《伊利亚特》中还缺少阿喀琉斯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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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chow 2011-01-04
死者的奶汁

汪家荣  译

拉居兹的大街上,旅游者摩肩接踵,黑压压的人群望不到头,挂在商店门前的各式肥大的绣花上衣在微风中摇曳,吸引着不少过往行人,有的想买一些廉价礼品,有的想找到化装舞会的简便服装。附近光秃的黑塞哥维那山反射过来的烈日余光使市内热得象地狱里的油锅。菲利昔·米尔德走进一家德国餐厅。餐厅内既阴暗又闷热,几只红头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亚得里亚海的一个小海湾恰好从这里一直延伸到市内,因而,这家餐厅得天独厚,它的露天座位全都对着海面。在一个城市的中心出现一弯绿水,确实难得;可惜,它仅仅给五彩缤纷的集市广场增添了一种新的色彩而已。一堆烂鱼的腥臭招引来一群羽毛白得刺眼的海鸥。朱尔·布特赖工程师是与菲利普同机前来的。他正坐在火红色遮阳伞下的一张锌皮独脚圆桌前,独自喝着啤酒。从远处望去,那顶遮阳伞宛如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只大桔子。

“老兄,再给我讲个故事吧,”菲利普沉重地倒在一把椅子上说。“面对这大海,我真想喝杯威土忌,听个最有趣、最离奇的故事……忘掉刚才在码头上的几份报上看到的那些谎言。 意大利人攻击斯拉夫人,斯拉夫人又攻击希腊人,德国人攻击俄国人,法国人又攻击德国人, 而英国人呢,也好不了多少。这些言论听起来是那样爱国,却又是那样矛盾,无非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咱们还是谈点别的吧……昨天您去斯屈达尔干什么来着?我看您那样兴致勃勃,莫非是去参观什么涡轮机?”

“没有,”工程师说。“我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看那个遥遥无期的水坝工程,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寻找一座石塔上面去了。以前塞尔维亚的老太太们给我讲过斯屈达尔石塔的故事。据她们说,石塔的缝隙里还残留着一道白色的奶巴。我很想作一番实地考察……可是,年深日久,又屡经战祸,石塔早已塌毁;后来,附近的农民把石砖都一块块搬回家去垒了院墙,所以就再也找不到这个故事的根据了。……噢,对啦,菲利普,听说您很有福气,有一位受人称道的好妈妈,真的吗?”

“您问得真怪,”年轻的英国人漫不经心地说。“我母亲很漂亮,身材苗条,爱打扮,性格同橱窗的玻璃一样硬。还要我跟您说些什么呢?每次我们一起出去,人家总以为我是她的哥哥。”

“是的,看来您和我们大家一样。真没想到居然有些白痴,硬说我们这个时代缺乏诗意, 仿佛超现实主义、预言家、电影明星和专制魔王已绝迹。听我说,菲利普,我们现在缺少的是真实。您看,丝是人造的,食品是合成的,吃起来味同嚼蜡,和木乃伊嘴里的填料没什么区别。为了避免生育的麻烦和防止衰老,女人们都大量服药,从面失去了女性。只是在半开化国家的传奇故事里,人们才能找到奶汁充盈、多情善感的女人。谁要是能作她们的孩子该多么自豪……从前,一位诗人因为前世有缘遇见了安蒂戈娜而不再爱别的女人,现在到哪儿才能听到这类故事呢?我就象这样的诗人……从安德洛玛克回到格丽泽尔达,许多这种母亲和情侣的形象使我喜欢对如今的女人进行挑剔,她们貌似女人,其实都是些打不碎的玩偶。

“要是我有缘分的话,宁肯找依索尔德作情侣,让美丽的奥德当姐姐。不过,我更愿意把阿尔巴尼亚传奇故事中的一位姑娘认作母亲。她是一个离这儿不远的小王国里的一位少妇……

“王国里住着兄弟三人。为了防备土耳其海盗,他们齐心协力想要修建一座石塔。什么哥仨要亲自干这样的重活呢?可能因为当地劳力缺乏,雇工要出高价;也可能因为他们本身都是有经验的农民,自以为手艺高超。每天,都由他们当中一个人的妻子轮流来送饭。可是,就象上帝把诺亚建的通天塔推倒一样,每次当他们把塔身建成开始用草皮苫顶时,大风和山上的女巫便连夜把塔摧毁。本来,造成石塔倒塌的原因很多,建筑工人太笨啦,地点选得不合适啦,水泥用少啦……都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然而,塞尔维亚、阿尔巴尼亚和保加利亚的农民却认为那是由于事先没在塔基下面活埋一个男人或女人。他们迷信死者的骷髅能把塔身支撑到最后审判的日子。在希腊的阿尔塔市有一座石桥,传说桥墩下曾经活埋过一个姑娘,她的一厩头发至今还披露在石缝外边,犹如垂向水面的一绺桔草。石塔倒塌后,哥仨互相起了戒心。他们都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影子投到没有完成的塔壁上,因为,据说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可以把人影砌进去,而影子是一个人的灵魂,一旦影子被砌入墙中,这个人就会象不幸的失恋者一样忧郁而死。

“晚上回到家里,兄弟仨都提心吊胆地尽可能坐得离火远一些,生怕会有人悄悄走到背后,把自己的影子象一只黑色的鸽子一样套进布袋里,掐个半死,然后扛走。他们干活儿的劲头一天不如一天,然而,每个人的前额却都挂着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倒不是因为活儿累,而是因为心里惶恐不安。天,大哥把两个弟弟叫到身边,对他们说:

“两位兄弟,我的亲兄弟,要是我们的石塔老也建不成,土耳其人就会偷偷爬上岸来,躲在芦苇丛中,伺机奸污我们的农家姑娘,烧毁我们地里待收的庄稼,把农民钉在果园的稻草人上,当作捕捉乌鸦的游子。兄弟,咱们哥仨相依为命,不能分离,形同一棵三叶草, 掐掉哪片叶子也不行。可是我们都有老婆,她们年轻壮实,头能顶,肩能挑,什么重活都能干。因此,我提议,咱们自个儿不作任何决定,一切听天由命,由上帝来安排。明儿一早,谁的媳妇来送饭,就把她埋在石塔下面。我要求你们回家以后,别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哦, 兄弟 :今晚我们在和媳妇亲热的时候,谁也别太激动,不要流泪,不要叹气。反正明天太阳下山的时候,她们当中还有两个活着嘛!”

“他说得多轻巧!因为他非常厌恶自己的妻子,想乘这个机会把她甩掉。另娶一个棕色头发的漂亮希腊姑娘。老二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他心里盘算好了,一回家就把事情全都告诉给妻子。老三是个禀性耿直、从不说谎的人。开始,他极力反对,后来,深受两个哥哥为共同事业甘愿舍弃自己爰人的崇高精神所打动,也只好表示赞同,并且答应晚上什么也不对妻子说。

“黄昏时分,暮霭笼罩着田野,三个人回到了各自的住处。老二一钻进帐篷就大发雷霆,粗声粗气地让妻子帮他脱掉长靴。可是妻子刚刚跪下,他就把靴子扔到了她的脸上, 大声嚷道:

“这件衬衣我穿了整整一个星期啦!眼看就到礼拜天了,我连一件干净的换洗衣服都没有。懒婆娘,明儿一早你就给我;带上篮子、板刷和棒槌到湖边去洗衣裳,天不黑不许回家。你要是离开湖边半步,我就要你的命!”

老二的妻子只得战战兢兢地保证,第二天一定到湖边去洗上一整天。

老大早就横下了心,因此,回到家里什么也没和老婆说。尽管妻子狂热地亲他吻他,他还是厌恶她那臃肿的体态。老大有个说梦话的毛病。那天夜里,他的那位阿尔巴尼亚胖女人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思索着为什么自己不能取得丈夫的欢心。突然,她丈夫把被子全拉到自己的身上,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

“哦,心肝,我的心肝!你快没有老婆了……等石塔的砖块把这个黑头发的黄脸婆同我隔开,我该有多么清静啊……”

“老三回到自己的帐篷时面无血色,垂头丧气,好象是半道上碰到过肩扛钐刀正在勾魂的死神似的。他亲了亲睡在柳条摇篮里的孩子,然后就温柔地把妻子搂到了怀里。夜里,他把脸贴着妻子的胸脯,整整哭了一宿。妻子是个做事稳重的人,她没有问丈夫为什么这样痛苦,因为她从不强迫丈夫说出不愿告诉她的事情,而且她觉得想要安慰一个亲人并不一定要首先了解他的烦恼。

“第二天,哥仨都扛着十字镐和大铁锤上工地去了。老二的妻子把脏衣服装了满满一篮子:来到大哥家,跪着对嫂子说:蝗痪鸵 蛩牢摇 闱疲 鹤幼暗寐摹!

“弟妹,亲爱的弟妹”,大嫂说,“我倒是很乐意替你去送饭,可是昨天夜里,我的一颗牙齿闹起鬼来了……哎哟哟,疼得我什么也干不了……”

说着,她毫不客气地拍了拍巴掌,把老三的妻子叫了过来:

“弟妹”,她说,“亲爱的弟妹,今天你替我们去送饭吧。我们比你大,走路比你费劲儿,还是你去吧,弟妹,我们把篮子里装满好吃的东西,他们哥仨看见你一定会很高兴。快去吧,别把他们饿坏了。”

于是,她们在篮子里装上了蜜渍鲜鱼、科林斯葡萄、葡萄叶子包的米饭、羊奶干酪和咸味扁桃糕。老三的媳妇依依不舍地把孩子交给两位嫂子,便头顶饭篮,顺着大路向工地走去。她的命运,也就是她该怎样死,死后升入哪一层天堂,也许上帝早已镌刻在她胸前挂的那块圣牌上,只是凡人的肉眼看不见罢了。

“哥仨在工地上远远望见一个小脸蛋儿,还没有辨出是谁的媳妇,就都不约而同地跑上前去。两个哥哥担心自己的计谋不能成功,而弟弟却在祈求上帝保佑。老大发现送饭的不他那黑发婆娘,气得只好把怨气往肚子里咽;老二大声感谢天主让他老婆去洗衣服而得以幸免。老三一见妻子,立即跪倒在地上抱住她的大腿,哭着求她原谅,接着又匍到两个哥哥的脚前苦苦哀求,希望引起他们的怜悯,最后,他猛地站起来,拔出亮晃晃的钢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并使劲在钢刀上打了一锤,应声倒到路边,虽然没有死,但已经奄奄一息了。 他妻子大吃一惊 、,篮子从头上掉下来,饭菜撒了一地,牧羊狗跑过来饱餐了一顿。她问明事情的缘由之后,冲着苍天伸出双臂说道:

“两位兄长啊,我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们,即然宗教礼仪把我们联结在一起,你们就饶了我吧!”你们去找我的父亲,他是山里的酋长,他会给你们一千名女奴,供你们献祭。不要置我于死地,我还想活下去啊。千万不要用石块把我同我的心上人分开。

“说到这儿,她突然不做声了,因为她发现躺在路旁的年轻丈夫已经闭起了眼睛,他那乌黑的头发上沾满了脑浆和鲜血。于是,她既不叫喊也不流泪,随着两个哥哥走到石塔底部的坑前:既然自己免不了一死,又何必哭哭啼啼呢?但是,当两个哥哥在她穿着红鞋的脚前砌上第一块石砖时,她蓦地想起自己的孩子,因为孩子常常象条淘气的小一样轻轻地咬她的鞋。热泪顷刻从她的面颊上流了下来,掉进灰泥,被瓦刀抹在了石块上:

“哦!我可怜的脚哇,”她说,“你们再也不能带我去山顶,让我躺在我心上人的身旁;你们再也享受不到溪水的清凉。耐心地等待复活节的到来吧,那天早晨,天使一定会来洗涤你们的。”

“石块砌到了被金黄色短裙遮住的膝盖,她挺立在坑里,犹如祭坛后面的玛丽亚塑像。

“永别了,亲爱的膝盖啊,“她说,“你们再也不能晃动摇篮,以使我的孩子入睡,再也不能承接我坐在果园里的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摘下来的甘美果子。”

石墙越垒越高,少妇继续说道:“永别了,亲爱的手哟,你们虽然还贴着我的身子,可是再也不能做饭捻线,再也不能拥抱我的心上人。再见吧,我的腰腹,你再也不能生儿育女,再也不能享受爱情的欢乐,本来我还可以给我唯一的儿子生儿个弟弟,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将陪伴我在这个牢狱般的墓穴里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直到那末日审判到来的一天!

石墙砌到了少妇的胸部。她的肩头突然颤栗起来,眼睛里射出的恳求目光宛如两只伸出来求乞的手臂:

“两位兄长啊,”她说,“你们不把我放在眼里,也该看在死去的兄弟的份上,为我们的孩子想一想,难道你们忍心让他饿死吗?两位哥哥啊,别把我的胸脯埋住,让我绣花衬衫下的乳房还能哺孩子。每天早上、中午和黄昏,请你们托人把他抱到这儿来吃奶。只要我还有奶水,哪怕仅仅剩下几滴,我也要继续哺育自己的亲骨肉。一旦我的奶水干了,就让他吮吸我的灵魂。答应我的请求吧!狠心的兄长,只要你们答应了这一要求,以后我们在上帝那儿相会的时候,我和我亲爱的丈夫保证不告发你们。”

两个哥哥有些恐慌,所以答应满足她最后的这个愿望,在齐她胸脯的地方留出两块砖的空隙。 少妇又低声地说:

“亲爱的兄长啊,用石块堵住我的嘴吧,因为死者的亲吻会使活人害怕。可是,请你们在我的眼睛前面留下一条缝隙,使我能够看到孩子吃奶的情晨。”

“两个哥哥按照她的要求,在齐她眼睛的地方留出于一条小缝。当天黄昏,在她平日给孩子喂奶的时分,人们抱着她的孩子,顺着尘土飞扬的大路,穿过一簇簇叶子被羊群啃光了的灌木丛,来到了工地上。身遭不幸的母亲一看到自己的孩子,立即高兴地叫了起来, 并且连声对两位哥哥道谢。温暖的奶汁象泉水一样从她胀得鼓鼓的乳房里涌流出来。当小宝贝贴着她的胸脯睡着了的时候,她唱了一支歌儿,歌声透过石墙传了出来。后来,婴儿吐出了奶头,于是她让入把他抱回帐篷去睡觉。然而,她那优美的歌声却一直在星光灿烂的夜空里回荡。孩子听着这悠扬的摇篮曲停止了啼哭,甜美地睡去。第二天,她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不能再唱歌了,只是问了问她的瓦尼亚夜里睡得可好。第三天,她,说不出话啦,可是呼吸还没有停止,她的乳房随着呼吸的节奏在石砖的空隙中微微起伏。又过了几天,她的呼吸终于连同声音一起消失了。然而,她那不再起伏的乳房却还源源不断地喷涌甜美的奶汁,睡在她胸前的孩子还能感觉到妈妈心脏的跳动,没过多久,她心脏的搏动逐渐变慢,眼睛失去的光泽,犹如反射在干涸了的水池上的星光。人们透过砖缝看到的只是两颗无神的眼珠,它们己不能仰望无际的天空。后来眼珠也慢慢消融,只剩下两个深陷的眼眶,人们从眼窝深处发现死神已经降临;但她那白晰的乳房却完好无损,不论是黎明还是正午和黄昏,奶水奇迹般地流了整整两年,直到孩子断奶,不愿再吮吸妈妈的乳头为止。

这时候,耗尽了精髓的乳房突然萎缩,留在石砖上的奶汁干涸之后变成了白色的粉末,几个世纪以来,许许多多慈祥的母亲曾经专程到过那里,手摸着奶水在红棕色石砖上冲出来的浅沟,仔细观赏这一遗迹。后来,石塔消失了,少妇腐朽的尸骨终于摆脱了拱顶石塔的沉重负担,化成齑粉随风飘散。现在,在那儿只能见到一个皮肤被烈日晒黑了的法国老头儿不厌其烦地向过往行人讲述这个可以使诗人凄然泪下的故事。确实,关于这位少妇的传说感人之深绝不亚于安德洛玛克的故事。

故事刚刚讲完,一个茨冈女人朝她俩的桌子走来。她身脏得可怕,脸上却浓妆艳抹,怀里抱着一个用破布蒙着眼睛的孩子。茨冈女人向他俩深深鞠了一躬,然而,卑屈的表情之中却带有几分傲慢。那些生活贫困而又讲究服饰的种族往往都是这样。她的长裙一直拖到地面。工程师十分讨厌她,先是让她走开,接着又破口大骂,最后竟粗暴地把她捆到了一边。英国人叫住了那个女人,给了她一个第纳尔。

“老兄,您怎么啦?还在做梦吗?”英国人狠不耐烦地说,“她的乳房和项链并不比您的那位阿尔巴尼亚女英雄逊色,而她怀里抱着的孩子却是个瞎子。”

“我认识这个女人朱尔。”布特赖回答说拉,“居兹的一位大夫给我讲过她的事情。几个月以前,她在孩子的眼睛上贴了些乱七八糟的膏药,故意把孩子弄瞎,以便引起过往行人的同情。孩子现在还能看得见东西,不过很快就会象他母亲希望的那样变成一个真正的瞎子。她就是采用这样的办法弄到了一只可以用一辈子的铁饭碗,因为人们对残废者都有恻隐之心,这就使她有了个谋利的营生。世界上的母亲可真是干差万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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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chow 2011-01-04
暮年之恋

杨方东  译

 光源氏是曾经震凉亚洲的最大的诱惑者。一到五十岁,他意识到自己的时日已所剩不多。他对自己的第二位夫人,即紫夫人,曾十分宠爱,虽然他也多次与别人私通。然而,她也已经先他一步,到那些在这艰难人世有过功德的人们都要去的天堂去了。源氏已不能确切地忆起她的音容笑貌,他常常为此而苦恼。他的第三位夫人,即西殿夫人,与一个年青的亲戚私通, 就象他过去年青时与父王的一位少妃私通一样。同一幕剧在人生的舞台上又重演了,但他很清楚,这一次自己恐怕只能扮演老朽的角色了。他觉得与其如此,不如去作鬼魂。所以,他就分掉自己的财产,给侍从们发了养老的钱,准备到过去特意让人建在山中的一处僻静佛堂了却此生。最后一次离开城市那天,他身后只跟着两三个忠诚的侍从,当然,如果他们还年青,也不会为了他而告别自己的青春。当时虽然是一大早,但仍有很多妇女把脸贴在窗上张望。她们高声地议论着,都说源氏仍然是个美男子,这使这位亲王觉得更应该赶快离开了。

他们走了三天,到了那座荒山野岭上的僻静佛堂。小屋建在一棵百年老槭树下,此时正值秋天,茅草的屋顶又盖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落叶。这里的生活是孤独的,比源氏年青时长期在外颠沛流离的生活还要简朴、艰难,而这位高雅的亲王则终于充分领略到,别无他求是一种最大的享受,不多日,冬天就来临了。山坡被白雪覆盖,象是棉衣的棉絮,浓雾遮住了太阳。从清晨到黄昏,源氏借着火盆暗弱的光亮诵经念佛。今后,他不会去读那些情诗了,但是在经书中,他却体会到了最哀婉动人的情诗所没有的一种韵味。没有多久,他发觉视力在减退, 似乎是为那些病弱情人所流的泪水浸坏了他的眼睛。他可能已经意识到,对他来说,黑暗将在死亡之前到来。有时,一个冻得发僵的信使从国都来到这里,因劳累和冻疮而拐着一双脚,恭敬地向他呈上亲戚们或朋友们的书信,说他们很想在这个世界上再拜见一下他,因为死后能否见到他是靠不住的。然而,源氏担心这只能引起客人们的怜悯和尊敬。这是他最讨厌的两种感情,他宁愿被人们忘掉。所以他只是忧郁地摇摇头。这位素以能诗善书著称的亲王,只交给来人一页白纸。就把他打发走了。渐渐地,同国都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虽然亲王远离国都,但是过去曾由指挥的各种节日庆典却照常年复一年地进行。源氏并不认为自己现在这种凄惨的孤独生活有什么不体面,只是他的眼疾日益严重,因为他不再力哭泣而感到难为情了。

有两三个过去的情人,曾请求同他一起过这种充满对往事回忆的孤独牛活。其中最温柔的来信都是花散里夫人写来的:她出身并不很高贵,相貌亦非惊人。她曾忠心耿耿地为源氏的妻子们作了多年贴身伴娘,并且在十八年中始终爱着亲王,从未因忍受痛苦而不耐烦。 有时,亲王也夜访这位夫人,尽管这就象雨夜的星星一样难得,但却足以绐花散里夫人不幸的生活带来光明。她对自己的容貌才智和出身都不抱什么幻想,然而在他众多的情妇当中,她却是唯一对源氏抱有温柔的感激之情的一位,夫人因为她觉得,他能爱上她,这本身就很不寻常了。

由于写去的信一直没打回音。她就租了一架很普通的马车:来到了孤独的亲王隐居的小屋。地胆怯地推开树枝编的栅栏门,面带谦卑的微笑,跪下来请亲王原谅她的到来。这时的源氏,当离他很近的时候,还能认出来人的面孔。一见到她,他心中升起一股苦涩的怒火,这个女人唤起了他对往事的伤心回忆。与其说是因为看到了她,倒不如如说是因为她袖中散发出了他的亡妻们过去用的薰香的气味。她苦苦哀求他,至少把她当作侍女留在身边。他平生第一次这样无情地把她赶走了。不过,在伺候亲王的老随从中,有几个是她的朋友,他们时常给她通些消息。她也是平生第一次这样冷酷无情,远远地注视着源氏双目失明的进展,就象一个急于和情人相会的女人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夜幕的完全降临。

当得知他几乎完全失明以后,她就脱下在城里穿的衣服,换上村姑们穿的粗布短裙衫,头发也胴她们的样子编了起来,背上一包村里集市上卖的那种布和陶器。装扮停当;她就坐车来到亲王隐居的地方,那里只有狍子和孔雀与他作伴。最后一段路,她改为步行,为的是让泥浆和疲劳帮她完成自己的角色。温柔的春雨落在松软的土地上,黄昏的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在雨中。这时,源氏身着地道的僧衣,正漫步在山间小路上。侍从们怕把他绊倒,已经把所有的石子从路上精心地捡了出去。他面无表情,由于失明和上了年纪,脸上失去了光泽;过去极为俊美的脸庞,现在就象是一面铅灰色的镜子。看到这副模样,花散里夫人根本不用装就哭了起来。

听到这女人的呜咽,源氏不禁一颤,他慢慢地向哭声走去。

他不安地问道:“这位女子,你是谁呀?”

“我是农夫庄平的女儿,我叫浮舟。”她学着村里人的口音说。“我与母亲一同去城里买布料和锅子,因为我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可我却在山中的小道上迷了路,我就哭了,因为怕有野猪和魔鬼,怕遇上坏男人和鬼魂。”

“你都湿透了,姑娘。”亲王把手放在她的肩头说道。

她的确已经淋得透湿。这双她非常熟悉的手的接触,使她浑身上下,从发梢直到脚尖都为之颤抖。然而源氏很可能以为她是冻得在发抖。

亲王又用动人的嗓音说道:“到我的小屋里来吧。虽然我火盆里的柴还没有灰烬多, 但你总能暖和一下身子。”

她跟着他去了,并且尽量模仿村姑走路的憨样。两人跪在快要熄灭的火盆旁。源氏把手伸到火上烤着,然而花散里夫人却不把指头伸开,因为一个乡下姑娘的手指可没有这么

纤细。

过了一会儿,源氏叹着气说:“我是个瞎子。姑娘,你不必害羞,把衣服脱下来烤烤火吧。”

她顺从地脱下了农妇的裙衫。火光映红了她那象是白色琥珀雕成的苗条身躯。突然, 源氏低声说:“姑娘,我欺骗了你,我还没有完全失明,透过一层薄雾,我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你,也可能这雾只是你的美貌发出的光晕。让我把手放在你的胳膊上吧,你的胳膊还在发抖呢。”这样,花散里夫人又作了源氏的情妇,她过去曾谦恭地爱了他十八年之久。她也没有忘记装出处女初恋的羞怯和泪眼。她仍然葆有惊人的青春活力,而亲王的眼神又很不济,根本看不见她头上在银色月光映照下,就象白玉雕成一般。过了好一会儿,花散里夫人离开了床铺,也坐到了门坎上。她叹了口气,说道:“夜色多美呵,而且我也没有困意。请允许我唱一支心里的歌吧。”

不等他回答,她就唱起了一首抒情歌。亲王一直非常喜爱这支歌,因为他曾听最宠爰的紫夫人唱过多次。听到歌声,源氏局促不安起来,他慢慢挨近了这位陌生的夫人。

“你从哪来?你知道我年青时喜欢的歌,你简直就是弹奏往昔曲调的琴,让我来拨动你的琴弦吧。”

他用手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唉!这位大和国的夫人,难道你的丈夫不是比我更年青英俊吗?”

“我丈夫没有你英俊,看上去也不比你年青。”花散里夫人只是这样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就这样,靠乔装打扮,花散里夫人又成了源氏的情妇,其实她过去就是属于他的。第二天一早,她帮他煮了一锅热粥,亲王对她说:“夫人,你既能干又体贴人,我相信,就连在爱情上非常走运的源氏亲王也没有比你更温柔的情人。”

她摇摇头说:“我从没有听说过源氏亲王。”

“怎么!”他痛苦地嚷道:“他这么快就被人们了吗?”

结果,他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她明白这一回自己又失策了。不过,源氏并没有说起要赶她走,看来,能听到她的绸裙在草地上的窸窣声,他感到很高兴。

秋天到了,山上的树木变成了无数身穿紫红和金色服装的仙女,不过只要寒冷的天气一来临,这些仙女就一定会死去。花散里夫人向源氏描述着这一片片灰褐、金褐和紫褐的颜色,而且特别留意只是偶尔才提起这些颜色,并且每次都避免显出是她告诉他的。她经常编些匠心独具的花环,做些虽然简单但很精美的饭菜,把动人而又伤感的古老曲调填上新词, 来让源氏高兴。过去,他偶宿她的住处时,她就施展过这些魅力,那时她是源氏的第五妾,只不过他当时还有别的女人分心,所以未曾留意罢了。

晚秋时节,沼泽里升起阵阵热气。昆虫在恶浊的空气中迅速地繁殖。吸一口气,就象是在毒泉里喝了一口臭水。源氏病倒在垫有枯叶的铺上,他知道白己再电起不来了。他很虚弱,而且病魔缠身,只得让这位夫人低三下四地侍奉自己,他因此而感到很羞愧。在整个一生中,他对每件事都要既找出其最独特之处,又要找出其最感人之处。目前,他们的爱情是甜蜜的,但他现在体会到的只有另一种感情,一种由全新的然而又是悲惨的厮守所产生的感情。

一天早晨,夫人正在给他按摩腿 ,撑着坐起来 。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说:“夫人,你正在照料一个快要死的人。然而我却欺骗了你。我就是源氏亲王。”

夫人道:“我来到你身边时,只是一个无知的外郡女人,并不知道源氏亲王是谁。现在我知道了,他是世上最英俊、最令人渴望的男人,不过,既使你不是源氏亲王,我也会爱你的。”

源氏对她的话报以微笑。可以说,失明以后,他的眼神就靠嘴的动作来表达了。

“我就要死了。”他艰难地说。“我并不抱怨同花朵,昆虫和星星生活在一起的命运。在这个一切都象是梦幻的世界上,人们是会后悔长生不老的。我也不抱怨世上的东西、生物和感情会消失,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们的美好之处正在于此。使我感到痛苦的是,它们都是绝无仅有的。过去,我曾坚信,在我生命的每一时刻都会获得一种不会重复的新发现,这曾是我最大的乐趣。现在,我感到非常羞愧,就象一个有特权的入独自出席了一个只举行一次的豪华庆典。世上的万物啊,你们的见证人只有一个正在死去的瞎子……。其他女人将象鲜花一样开放,象我爱过的女人一样会微笑,但又和她们的微笑不同,而且曾使我销魂的美人痣,在她们脸上也会挪一个地方,其他人也会象我们一样,为爱情而心碎,而流泪, 只不过流的不再是我们的眼泪。一双双因为兴奋而发潮的手还会相握在盛开的樱花树下,不过落下的花雨也不再是我们那时的花雨,因为:即使是为了同一种好事,巳落下的花也不会再落一次。啊!我觉得自己象个被洪水卷止的人,渴望至少能找到小块仍然干燥的土地。存放儿封发黄的信札和几把褪了色的扇子……。我总在怀念你,我的第一位妻子,蓝夫人,直到你死后,我才相信了你对我的爱,可是我死以后,对你的怀念会变成什么呢?还有你,牵牛花舍夫人,你死在我的怀中,因为你嫉妒的对手一心只想独享我的爰情,我对你负疚的怀念又会变成什么呢?还有你们,漂亮的继母和年青的妻子,我总想起你们的心计,是你们先后让我懂得了,合谋私通和被妻子欺骗,要遭受什么样的痛苦。还有你园中蝉夫人,我时常想起你的机敏,你因为羞耻而避开了我,使我只能从你的小弟弟身上得到安慰,因为他稚气的脸上露着女人羞怯的微笑。还有你,可爱的长夜夫人,你是那么温柔,你曾同意只在我的家里和心上占第三位。还有农夫庄平的女儿,我对你允满了田园诗般的回忆,你只是爱我的过去。还有怀,亲爱的下代,你正在给我搡脚,特别是你,我充满了美妙的回忆,当然,你还没有成为我的回忆。我真应该早些遇见你,不过,一只果子保存到深秋也是有道理的……对你们所有人的回忆,在我死后,会变成什么呢?”

他非常悲伤,又把头躺到了硬邦邦的枕头上。花散里夫人俯下身来,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难道在你的府里就没有另一个没有提到名字的名人吗?莫非她不温柔?她不是叫花散里夫人吗?你想想看呀……”

但是,源氏亲王脸上已经露出了只有死人才有的安详神态。所有痛苦都结束了,也就从他脸上抹去了一切厌烦和悲痛的痕迹,并且似乎使他相信自己还是十八岁的小伙子。花散里夫人扑倒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哭喊了起来,咸涩的泪水象一场暴雨,冲刷着她的双颊,一把把扯掉的头发,象一团团青丝。飘落下来 是啊。唯一被源氏遗忘的,正是她的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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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chow 2011-01-04
海仙女的恋人

解卫星  译

 海港里尘土飞扬,赤日炎炎,臭气熏天。他赤脚站在一家小咖啡馆门口的帐篷底下, 这里摆着一些椅子,上面躺着几个为躲避烈日而来的顾客,不过这顶薄薄的帐篷怎能抵挡得住灼人的暑气呢?他穿着一条勉强齐踝的棕红色破裤子。他的双脚非同一般:尖尖的小骨,高高的脚跟,长长的脚掌上结满了老茧但又伤痕斑斑,灵活而敏感的脚趾。这双脚属于那种因长期接触空气和大地而变得灵巧的脚,属于那种因长期接触粗糙的岩石而变得坚硬的脚, 从这种脚上看得出地中海国家的人们即使在穿着衣服的时候也仍然在一定程度上保留着人类在赤身露体阶段的那种悠然自得的样子。这双脚轻捷伶俐,完全不同于北方人那种套在大皮鞋里的笨拙而沉重的脚……他那件褪了色的蓝衬衣同在强光里显得苍白的夏空有着协调一致的色调。他的双肩及周胛骨从衣服上的口子里裸露出来,活象是憔悴的岩石。他那略略偏长的双耳斜长在头颅的两边,就象是古代的那种双耳尖底瓮上的两个把手。不容置疑,在他那张消瘦苍白而又毫无表情的面孔上依然保留着某些美雅的痕迹,就象是一尊被埋在不毛之地里的古塑像的残骸露出地面的部分。他那不惜任何猜疑的双眼好象是病兽的眼睛,深深地隐藏在长长的睫毛后面,这些睫毛几乎同长在骡子眼皮周围的睫毛一般长。他的右手直直地向前伸着,这执拗而令人作呕的动作使人想起博物馆里的那些古老的偶像,它们的动作总是使人觉得它们在祈求参观者的欣赏。他的嘴大张着,露出两排亮闪闪的牙齿,嘴里还不时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叫声。

“他是聋哑人吗?”

 ——“他不聋。”

 让·德梅特利亚迪斯是海岛上几家大肥皂厂的厂主。他趁傻子把注意力转离周围的一切。两眼茫然凝视着大海的功夫,将一枚德拉克马丢在了光滑的地面上。虽然地面上的一层薄薄的砂子将银币轻微的响声吞没了一半,但那乞丐还是听到了这声音。他贪婪地将小银币检起,然后又继续站在那里,两眼凝视着前方,嘴里呻吟着,就象是一只停在码头边上的海鸥。

 “他不聋,”让·德梅特利亚迪斯重复着这句话,一边放下手里的那半杯稠腻的黑酒滓。“提起他变成哑巴和傻子的原因,连我都羡慕他了。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而且又很有钱,但是在我的生活道路上却经常只有烦恼和空虚。这位帕内吉约迪斯(他就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在十八岁上遇见了裸体的海仙女才变成哑巴的。”

 帕内吉约迪斯听到有人提他的名字,一丝腼腆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嘴唇上。帕内吉约迪斯隐隐约约地把德梅特利亚迪斯看作自己的保护人,不过他好象并没有听懂这位大人物刚才说的那些话的意思,只是说话的口吻——而不是那些话本身的含义——打动了他。他感到心满意足,因为他知道人们此刻正在谈论他,这时候他也许有再次得到施舍的希望。于是他悄悄地把寻向前伸去,这胆怯的动作使人想到这样一只狗:它用前爪轻轻挠着主人的膝盖,为的是叫主人别忘了喂它点食。

 “他的父亲是我们村上最富有的农民之一,”让·德梅特利亚迪斯接着说道。“而且,这种人的确非常有钱,这种情况在我们这个地方是不多见的。他父母的土地简直多得不知该用来干什么好了。他们有一座漂亮的石砌房子,一个长满了各种果树的果园,菜园的厨房摆着一只闹钟,圣像墙前点着一盏长明灯,总而言之,是应有尽有了。当时人们完全可以说帕内吉约里斯这一辈子不愁衣食了,要知道这句话只适用于极少数希腊青年人,人们还可以说他面前的道路已经铺好,那是一条希腊式的路,布满了灰尘和碎石,而且单调乏味,但是这条路上不时传来蟋蚌的歌声,小酒店门前的歇脚处也颇令人惬意。那时他经常帮老太太们打橄榄,也经常监督人们把一箱箱葡萄包装起来,或把一包包羊毛过秤。在同烟叶买主们讨价还价时,他总是暗暗帮助他的老子,要是谁给的价没有超过他想要的价,他就对谁深恶痛绝。他同兽医的女儿订了婚,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就在我的厂子里干活。由于他很漂亮,人们便觉得这一带所有喜欢谈情说爱的女孩子都是他的情妇。人们还说他经常同神甫的老婆睡觉。即便这是真的,神甫也不会怨恨他,因为这个神甫根本就不怎么喜欢女人,对他自己的老婆也同样不感兴趣,况且他的老婆又是个跟什么人都能走的女人。想想这个帕内吉约迪斯那质朴无华但很幸福的生活吧:漂亮的女人们爱他,男人们羡慕他,有时也对他垂涎欲滴;他有一块银表,每隔两三天他的母亲将一件雪白的衬衣烫好穿在他的身上;他每天中午吃的是杂烩饭,晚饭前还要喝点蓝萤萤、香喷喷的茴香酒。然而,幸福永远是脆弱的,它若是没有被人们和境遇摧毁,就会受到鬼怪和幽灵的威胁。你们也许不知道我们这个海岛上住着许多神奇的鬼怪。我们这里的鬼怪不象你们北方的鬼魂那样白天躲在坟墓里,只是到晚上才出来活动。另外,我们这里的鬼怪身上皮肉丰满,而且不象你们北方的鬼魂那样身上裹着白布, 但它们也许比死人的灵魂更危险,因为死人们毕竟受过洗礼,见识过生活,体验过什么叫受苦。我们的乡村里有许多海仙女,她们既天真可爱,又邪恶无比,就象大自然那样,时而保护人类,时而毁灭人类。古代的众神们的确已经死了,只有他们的大理石尸首还被保存在博物馆里。你们也许会根据普拉克西泰勒斯的作品去想象我们这里的仙女是什么样子,但她们实际上更象你们北方童话里的仙女。我们这里的人都相信仙女的威力,她们就如同大地、江河及害人的太阳那样存在着。夏日耀眼的阳光一到她们身上就化为血肉,因而人们一看见她们就头晕目眩,惊慌失措。她们只是在中午最要人命的时分出来活动,她们好象是沉浸在大白天的奥秘之中。这里的农夫在睡午觉之前都要把房门牢牢地闩起来,这是为了防她们,而不是为了防太阳,这些会使人倒霉的仙女们非常漂亮,总是一丝不挂地出现,显得十分水灵, 但同时又十分害人,就象是那种带有病菌的水,人们喝了就要发高烧。凡是看见过她们的人都会慢慢被忧郁和欲望折磨得憔悴不堪,那些胆敢靠近她们的人则终生成为哑巴,因为她们的爱情秘密不能让昔通人知道。在一个七月的早晨,帕内吉约迪斯他父亲的两只羊突然打起转转来。瘟疫很快就蔓延到了羊群中最漂亮的羊身上。房前那块平整的空地很快就成了疯羊院。帕内吉约迪斯一个人冒着酷暑,顶着烈日翻过圣爱丽山找兽医去了,兽医家住在山那边酌一个蜷缩在海滨的小村子里。到了黄昏时分,他还没有回来,老帕内吉约迪斯的担心从羊身上转移到了儿子的身上。人们把附近的村子和山谷都找遍了,但还是没有找到小伙子的影子。家里的女人们在村上的小教堂里祈祷了整整一夜。这个教堂实际上只不过是个存放干草的仓库,里面点着二十多支大蜡烛,这里的气氛使人海时每刻都觉得仿佛玛丽亚会走进来生耶稣。到了第二天傍晚的休息时间,村里的男人们都来到广场上并就坐于那些摆在这里的桌子旁边。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小杯咖啡、一玻璃杯白水和一匙果酱。就在这时,人们发现帕内吉约迪斯回来了,但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帕内吉约迪斯,他那样子就象是死过一次一样。他的两眼依然闪闪发光,但眼白和瞳孔好象把虹膜吞噬已尽了,恐怕两个月的疟疾也不会使它变得更黄。一丝有些令人作呕的微笑使他的双唇变了形,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然而他还没有完全变哑,从他的嘴里还能冒出一些短促的音节,就象是正在枯竭的泉眼里最后那一点水的咕嘟声:

 “海仙女……女……仙女……漂亮……裸体……真妙……金黄……金黄色头发”

 这就是人们能从他嘴里听到的一切了。在后来的几天里,人们还多次听到他不停地轻声自言自语:“金色头发……金色”,就好象他在抚摸着绸缎一样。然后,就一切都完了。他的眼睛不再发光了。但他那双变得呆滞无神的眼睛却获得了殊的性能:他可以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太阳;也许他在凝望着那个耀眼的金黄色的东西时感到心旷神怡。在他变疯的头几个星期里, 我正好在村上。他不发烧,没有任何中暑和得病的症状,为了给他驱邪,他父母把他带到跗近一家有名的修道院里。他没有任何反抗,随人家怎么摆弄他,温顺得象只有病的小绵羊。但不管是教堂里的仪式和香火,还是村里老太太们的巫术,都没能把那些金黄色的魔女从他的血液里驱走。在他发疯的最初那些日子里,他总是不停地跑来跑去。他不知疲倦地多次跑回到仙女们出现的地方。那里有一股清泉,渔民们有时到这里来找淡水,另外还有一条深深的小山谷和一片无花果树,从这里有一条小径沿山坡而下通向海边。人们都觉得在薄薄的草地底上仿佛隐约有女入的脚印和被身体压过的痕迹。人们是这样想象当时的场面的;无花果树的荫影被一团团强烈的阳光撕得粉碎。而且那荫影部分也不是真正的荫影,只不过是有些发绿并温和一些的阳光而已:年轻的帕内吉约迪斯听到女人的笑声和叫喊声立即警觉起来, 就象是猎人听到了飞鸟的翅膀声一样,那些神奇的女子举起她们雪白的双臂,上面的金黄色汗毛遮住了阳光;一片树叶的阴影慢慢移到了一个仙女亦露着的肚子上,一个几乎透明的乳房,上面的乳头看上去是玫瑰色,而不是紫色,帕内吉约迪所贪婪地吻着那些金黄色的头发, 就象嘴里嚼着蜂蜜一样;他的整个身心都沉醉在那些金黄色的下肢中间。就象一切爱情都出自心灵的陶醉一样,所有真正的欲都产生于对美的迷恋,除此之外就只是些机械般的行为了, 就好比喝水和吃饭一样。海仙女们为这个卤莽的年轻入打开了一个女子世界的大门,这个世界里的女子完全不同于岛上的女孩子,就象岛上的女孩子完全不同于母牲畜一样。她们给他带来了进入一个未知世界的陶醉感,生活在奇迹中的疲惫感,以及幸福所包含的一切进发着火光的危害性。人们都说他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停止过同她们幽会,而且每次都是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即这些午间美妖为寻求爱情而出来游荡的时候。他好象连他的未婚妻长得什么样都忘丁,若是遇见她,他就象是碰见了一个令人作呕的丑女人一样,转身便走。当神甫的老婆从他面前走过时,他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这使那可怜的女人哭了整整两个月才平静下来。仙女们为了使他更好地参与她们的游戏,便把他弄得十分愚鲁,现在他显得十分天真无知,活象那种半人半羊的牧神。他不再干活了,也不再关心日月的流逝了。他成了乞丐以后差不多总能吃饱肚子。他就在这一带流浪,但在流浪中总是尽量避开大路,他不是深入到田野里,就是钻进秃岭深处的小柏树林中。人们说无论是一朵插在石墙上的茉莉花,还是一块放在柏树脚下的白卵石,都是仙女们给他的信号,他能从上面看得出下次同她们会面的时间和地点。农夫们都说他永远不会变老了;其实,象那些遭过厄运的人一样,他的衰老过程不会被人们察觉,人们说不上他到底有十八岁还是四十岁。然而,他的膝盖在颤抖,他的理智一去不复返了,他的嘴巴永远也不会再有说话的能力了。荷马在他那个年代已经知道那些同金色女神睡觉的人会耗尽自己的智力和体力。尽管如此,我还是羡慕内吉约迪斯。他已脱离现实的世界而走进了梦幻的世界。我时常这样想;也许平庸之辈眼里的所谓梦幻,恰恰是最深刻的现实所采取的形式。

 “行了,让,”德梅特利亚迪斯夫人气冲冲地说,“难道你觉得帕内吉约迪斯并没有真正看见海仙女吗?”

 让·德梅特利亚迪斯没有回答,因为这时有三个外国女人走过,她们态度高傲地向德梅特利亚迪斯致意,德梅特利亚迪斯从椅子上欠了欠身子表示仝礼。这是三个年轻的美国女子。她们身材苗条匀称,穿着白色服装,迈着轻捷的脚步走在洒满灼热阳光的码头上。她们身后跟着一个被她们在市场上头的食品压弯了腰的脚夫。她们手牵着手走路,就象是三个刚下学的小姑娘。她们中的一个没有戴帽子,棕红色的头发上别着几根香桃树嫩枝,第二个戴着一顶巨大的墨西哥式草帽;第三个象个农妇一样,头上戴着一块棉布头巾,此外还戴了一副黑色太阳镜,象是戴了个面具似的。这三个年轻女人已在岛上定居下来,她们买的那座房子远离大路。每天晚上她们划着自己的小船去用三齿叉捕鱼;到了秋天,她们一起去打鹌鹑。她们不同任何人来往;她们宁可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也不愿把一个家务女工带进她们十分亲密的生活圈子里;也许她们宁愿随别人去造她们的谣,也不愿听见别人说她们的坏话, 所以她们坚持过着孤僻的幽居生活。我试图捕捉帕内吉约迪斯投向三位仙女的目光,但我枉费了心机,他那双呆滞的眼睛依然是那样失神无光。很显然,他没有认出他的仙女们来,因为她们同一般的女人一样穿上了衣服。突然,他弯下身去以一个敏捷的野兽般的动作,捡起另外一枚德拉克马,这枚银币是从我们中间一个人的口袋里掉出去的。这时我猛然发现,在他的一个肩膀上搭着一件粗布上衣,这衣服上的一只搭扣扣在背带上,就在这件衣服上的那些粗硬的绒毛中间,我发现了一样东西,只有它能给我所深信不疑的事情提供一个重要的证据——那是一根细细的,蚕丝一般的金黄色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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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chow 2011-01-04
燕子圣母院

解卫星  译

 泰拉皮翁修士年轻的时候曾经是大名鼎鼎的阿塔纳滋最忠实的弟子。此人粗暴而严厉,只有当他不觉得你身上附有魔鬼时,才对你态度温和。他曾在埃及使木乃伊复活并对他们宣讲了福音,他也曾在拜占廷听过几个皇帝的忏悔。他到希腊来是因为相信了一次梦:这块土地依然被潘的魔力控制着;他是为驱除这块土地上的邪魔而来的。这里的农民在身染寒热时总是把一些破布挂在树上,他们觉得只要晚风一吹,这些破布就可以代替他们发抖;为了使土地丰产,他们在田野里竖起些男性生殖器形状的东西,这里的墙洞里和泉眼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泥塑神像。泰拉皮翁修士一看到这些就恼恨得火冒三丈。他亲手在赛菲滋河岸边的陡坡上盖起了一间窄小的木屋,盖房用的材料全部是经过教堂祝圣的。农民们让他一起分享他们的粗茶淡饭。但是,尽管这些人苍白消瘦,憔悴无比,并且被不断向他们袭来的饥荒和战乱折磨得心灰意冷,泰拉皮翁还是无法使他们信奉上帝。他们很崇拜玛丽亚的儿子耶稣, 因为他们觉得身穿金色衣服的耶稣象是初升的太阳,但他们顽固的心灵却始终忠诚于那些栖身于树木之上或时隐时现于水波之间的神怪。每天晚上,他们把从家里最后一只羊身上挤下来的一小碟奶摆在奉献给水仙女的梧桐树下。男孩子们在中午时分躲到树丛中去偷看这些长着玛瑙般的眼睛、以百里香和蜂蜜为食的女性。她们到处成群结对地出现;这块坚硬而干燥的土地是她们的母亲,那些在别处化为水蒸汽的东西在这块土地上则成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实体。人们时常在泉水边的泥地里发现她们的足迹,她们雪白的身体从远处看起来同亮闪闪的岩石融成一体。甚至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个变成残废的仙女还能在一根粗糙不平的房梁上继续活下去,到了夜里,人们还能听到她在里面轻吟或歌唱。几乎每天都有些中了魔的牲畜在山里迷途,人们只是在数月以后才能发现它们的一小堆骨头。那些阴险的仙女还经常牵着孩子们的手带他们到悬岩绝壁的边上去跳舞。她们轻捷的双脚从不沾地,但那些沉甸甸的小身体却被万丈深渊吞没了。此外,若是一个小男孩跟踪了她们,回来时必定上气不接下气,烧得周身打颤,因为跟踪她们意味着把死亡的种子和在泉水里喝下肚子。每次发生这样的灾患,泰拉皮翁修士都要怒气冲冲地朝着那些该死的仙女们藏身的小树林挥起仇恨的拳头;但村民们还是继续珍爱这些似现非现,美丽水灵的仙女。他们总是宽恕仙女们的害人行为,就象人们对待太阳、月亮和爱情一样:尽管太阳使疯人的脑髓分解,月亮在母亲们熟睡时吮吸她们的乳汁,爱情使人饱受痛苦,但人们还是宽恕它们。

 这些仙女就象一群母狼那样使修士望而生畏,又象一群娟妓那样使他惶惑不安。这些漂亮的怪物从来也不让他安宁:每天夜里他都感到她们往他脸上吹热气,这热气就象一头未完全驯化的野兽在房间里团团打转时吐出的热气一样;每当他为了给一个临终的病人送圣体而壮着胆子走在野外的时候,他总是觉得身后响着她们的脚步声,那顽皮的、不规则的脚步声使人想到一群小跑着的小山羊:如果他在作祈祷的时候由于体力不支睡着了,她们就象小孩子一样跑过来揪他的胡子。她们并不试图引诱他,因为她们觉得这位修士穿上他那一身臃肿的棕色粗布衣服显得既丑陋又滑稽,而且还很老,另一方面,她们美丽的容貌也的确丝毫激不起修士的性欲,因为她们的裸体就象毛虫身上发白的肉或游蛇身上滑腻的皮一样使修士感到作呕。然而,她们还是把修士诱惑了:他怀疑起上帝的英明来了,他觉得是上帝创造了这么多无用的害人精,就好象创造天地万物仅仅是一个害人的但能给上帝带来乐趣的游戏一样。一天早晨,村民们发现修士正在忙着把那棵奉献给仙女的梧桐树锯掉,这使他们感到痛心疾首。 他们伤心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他们害怕仙女们把所有的泉水带走以示报复,二是因为这棵梧桐树给他们常常在一起跳舞的地方带来一片绿荫。尽管如此,他们并没有责怪这位锯树的圣人,因为他们害怕得罪那位住在天上的圣父,是这位圣父把雨露和阳光带给他们。村民们的沉默使泰拉皮翁更加理直气壮地开始实行他报复仙女的计划了。

 从此以后,他每次出门都要往袖子里藏两块打火石。到了晚上,在荒凉的田野里连一个农夫都看不见了,这时他便偷偷摸摸地将一棵老橄榄树点燃,因为他觉得那枯凋的树干里窝藏着仙女;他也将树皮呈鳞状的小松树点燃,因为那上面的树胶润着金色的眼泪。一个呈裸体形状的影子从树叶里逃了出来,飞跑着去找她的同伴们,而她的同伴们都象惊呆了的母鹿一样站在远处一动不动。此时我们这位神圣的修上便为自己摧毁了一个邪恶的巢穴而感到欢欣鼓舞。他到处竖起绞刑架般的十宁架,它们神奇的影子把那些年轻的仙女都吓跑了。这样一来,在神圣化了的村子周围出现了一片越来越广阔的孤寂之地。修士的斗争一步一步地发展到了山坡上,但这个地方荆棘丛生,乱石滚滚,要想把神怪们从这里赶走是不太容易的。最后,仙女们还是被听祷和火焰所围困;由于没有人上供了,她们变得日趋消瘦;由于衬里的年轻人开始不理睬她们了,她们也失去了爱情。于是她们只好到一个荒凉的小山谷里上藏身。这里的粘土地里长着一些黑黝黝的松树,这些松树象是一群巨鸟用它们强有力的瓜子紧抓着红土地,又象是一群雄鹰在长空中招摆着它们于层万片的羽毛。这里的乱石堆里流着淙淙的泉水,但由于水太凉,浣女和牧人们都不涉足于此。在一座山岗的半腰上有一个山洞。此洞只有一个洞口,而且狭窄得只能勉强通过一个人。在此之前,每当一场黄昏时分的暴风雨打搅了仙女们的游戏时,她们就跑到这个洞里躲起来——她们象所有生活在森林中的野兽一样害怕雷电,另外,她们也是在这个洞里度过那些月黑之夜的。一些年轻的牧人声称他们曾冒着失去幸福和青春活力的危险溜进过这个岩洞,他们总是滔滔不绝地谈论着那些在清凉的暗影中似见非见的娇体和那些猜得出,摸不着的头发。对泰拉皮翁修士来说,这个隐藏在半山腰里的岩洞就如同一个长在他自己胸脯里的毒瘤。他常常高举看双臂,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站在山谷中间恳求上天帮助他消灭这些恶神的危险残余。

 复活节过后不久的一天晚上,修士集合起他最忠实和粗鲁的信徒,并用十字镐和灯笼把他们武狡起来。他自己带上耶稣受难像,然后领着弟子们越过叠障的群山走进了在黑暗中湿漉漉的树丛:他要利用一下这个漆黑的夜晚。泰拉皮翁修士在山洞门口止住脚步,但他不准弟子们进去,因为怕他们受引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首先传来一阵泉水的咕嘟声。接着传来一种微弱而颤抖的声音,就象松林中的微风那样婉转悦耳:这是仙女们的呼吸。 她们在熟睡,青年时期的世界出现在她们的梦乡中,那时人类还不存在,辽阔的大地只养育着树木、野兽和神仙。修士带来的农夫们点起一把木火,但要烧毁石洞显然是徒劳的;于是修士命令他们拌灰泥、运石块,当天色破晓的时候,他们已开始在半山腰上建造一座小教堂。 这教堂就建在那该诅咒的山洞门口。虽然教堂的墙未干、顶未封、门未安,但泰拉皮翁修士知道仙女们已不敢试图穿过这块圣地出逃了,因为他已经把这块地奉献给上帝并把它置于上帝的保护之下了。为了更保险起见,他还在教堂后部正对着石洞口的地方安放了一个四端相等的十字架,上面画着一幅巨大的耶稣受难像。那些只懂得微笑的仙女们看到这幅苦像都惊愕失色,连连后退。初升的太阳将腼腆的光线伸到洞口,那些可怜的仙女们已习惯于在这个时候出来活动,附近的树木枝繁叶茂,那上面的朝露是她们的早餐。身陷囹固的仙女们泣不成声,苦苦哀求修土救*救她们,她们还天真地许愿说,如果修士同意放她们走,她们就爱他。 教堂的工程持续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如泉的泪水从石洞里流出,人们还听到一阵阵嘶哑的咳嗽声和叫喊声,就象受了伤的野兽发出的呻吟声一样。第二天,泰拉皮翁修士一行人盖好了房顶并在上面装点了一束鲜花,他们还安好了门并在上面装了把大铁锁。那天夜里,精疲力尽的农夫们都下山回村子里去了,但泰拉皮翁修士却坚持要在他建造的教堂旁边就寝。 听着囚徒们的阵阵哀诉,他心旷神怡,彻夜未眠。其实,泰拉皮翁修士还是个有怜悯之心的人,他常常因踩死一条虫子而柔肠百转,也常常因他的长披巾挂断了一根花茎而缠绵悱恻。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完全象是一个人把毒蛇窝砌进砖墙以后的那种兴奋的心情。

 第三天,农夫们带着石灰浆返回山上,他们把教堂的里里外外都粉刷了一遍。这使这座小小的教堂变得活象一只蜷缩在山腰里的白色鸽子。两个胆子大一些的村民壮着胆子走进山洞,将那潮湿而多孔的洞壁也刷成白色,这样做是为了防止泉水和蜂蜜渗到洞里来,以使仙女们无法再苟延残喘。元气大伤的仙女们已没有足够的气力在人们面前抛头露面了,人们只是偶尔还能在黑影中勉强看到一张显得十分紧张的小嘴、两只好象是在苦苦哀求的手, 或一个苍白的乳头,此外,当农夫们挥动他们沾满了石灰。长着粗大手指的双手粉刷粗糙的石壁时,他们不时觉得有些柔软的头发颤抖着飘走,这些头发就象是那些长在偏僻潮湿地方的蕨类植物。仙女们的身体己被折磨得苍白消瘦,正在分解成水蒸汽,或将要象死蝴蝶的翅膀那样化为粉末。她们依然,呻吟着,但人们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到这些微弱的哀诉:现在只是仙女们的魂灵在哭泣了。     

 第四天,泰拉皮翁修士继续在教堂门口坚守了整整一夜,他象一个生活在沙漠里的隐修者一样不停地祈祷着。他想:仙女们的呻吟声在新月出现之前就会停息下来,到那时,已经饿死的仙女们就仅仅是一个污秽的记忆了。想到这些,修士的心里不禁欣然。突然,他又情不自禁地开始可怜他的囚徒们了,他祈求死神快些来解脱她们。但同时他又为自己可耻地怯弱了一下而深深自咎。没有人再上山到他身边来了,现在他觉得村子距他十分遥远,就好象它跑到了世界的另一边去了一样,在对面的山坡上,他只能看到红色的泥土、绿色的松树、和一条半掩在金针草里的小径。他能听到的只有仙女们越来越微弱的气喘声和他自己越来越沙哑的祈祷声了。

 就在那一天的傍晚,他看到小径上有一位妇人朝他走来。那妇人低着头走路,还有点弯腰曲背,她的披风和披肩都是黑色的,但一道神秘的微光从这黑布里透出来,仿佛它在将夜幕投向清晨。虽然她很年轻,但她象一位老妪那样严肃庄重、步履姗姗,望之俨然。她体态娇美,就象是一串熟透了的葡萄和一朵芬芳的鲜花。当她从教堂前面走过时,她聚精会神地端详了修士一阵,这把修士的祈祷给中断了。

 “此路不通,女人,”修士对那少妇说。“你从哪里来?”

 “我从东方来,就象早晨一样,”少妇回答说。“老修士,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将横行于这一带的仙女砌在这个洞里了,”修士说,“我还在洞口建了一座教堂,由于这仙女都一丝不挂,所以她们不敢穿过教堂逃走。这也说明她们惧怕上帝。我要在这里等她们都饿死冻死在自己的窝里,到那时,大地将沉浸在上帝带来的太平之中。”

 少妇接着说:“上帝既然能把太平带给鹿群和羊群,难道就不能把太平带给仙女吗?难道你不知道上帝在创造天地万物的时候曾忘了给——些天使装翅膀吗?这些没有长翅膀的天使下到凡世以后定居于森林之中并在那里变成了仙女和潘一类的神。还有些这样的天使在一座山上安家。后来他们变成了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你不要象异教徒那样只知道歌颂创造物而置造物主于不顾;但你也不要因造物主的某些作品而愤愤不平,你应该从心灵的深处感谢上帝创造了狄安娜和阿波罗。”

 老修士谦恭地回答说:“我的心灵达不到那么高的境界。这些仙女骚扰我的教徒并危及他们的幸福,而我应在上帝的面前对他们的永福承担责任,因此我必须对她们进行跟踪追击,如果必要的话直至地狱。”

 “你的这种虔诚是会得到回报的,”那少妇笑着说,“但是你想不出一个办法来调和仙女的生命和你的教徒们的永福吗?”

 她的声音就象笛子奏出的音乐一样轻柔。忧心忡忡的修士低下了头。少妇将手放在他的肩上,非常郑重地对他说:

 “修士,让我进这个洞里去吧。我喜爱山洞,我可怜那些把山洞作为避难所的人。我是在一个山洞里生下我的孩子的;为了使他获得复活带来的新生,我也是在一个山洞里无所顾忌地把他托付给众神的。”

 修士只好闪到一边让她过去。她毫不犹豫地直奔被祭坛遮掩的洞口,象搬动一件非常熟悉的东一样搬开堵在洞口的十字架,然后朝洞里走去。

 从黑暗中传来一阵愈来愈尖的呻吟声,啁啾声和鸟翅发出的窸窣声。那少妇在用一种没人能听懂的语言同仙女们说话,这也许是鸟类或天使的语言。修士一直在不停地祈祷着。 过了一会,少妇又回到修士的身边并对他说:

 “修士,你看,你听。”

 从她的披风底下传来一片细微的尖叫声。她随即将披风的下摆撩开,泰拉皮翁修士看到她的裙褶里带着成百只小燕子。她象一个做祈祷的女人那样舒展开双臂放这些燕子飞走,并用她那同竖琴声一样清脆的声音说道,

 “去吧,我的孩子们。”

 被放出去的燕子在黄昏的天空中飞来飞去,并用嘴和翅膀划着各种无法辨认的符号。老修土和那少妇聚精会神地看了这些燕子一阵。最后,那年轻的女过客对老修土说:

 “以后她们每年都会回来,你要在我的教堂里为她们提供栖身之地。再见了,泰拉皮翁。”

 玛丽亚沿着那条“不通”的小径离去了,对这位圣妇来说,道路有没有尽头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她知道怎样在天空中漫步。泰拉皮翁修士下山回村了。第二天,当他再次上山做弥撒时,仙女洞里已布满了燕窝。后来这些燕子每年都回到这里来,它们在教堂里飞来飞去,忙着给它们的孩子喂食或衔泥巴加固它们的房屋。泰拉皮翁修士经常因注视它们的追逐嬉戏而中断他的祈祷。此时,一股同情和怜悯的心情从他的心中油然而生:那些禁止仙女们干的事情是应该准许燕子们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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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chow 2011-01-04
寡妇阿芙罗狄西亚

解卫星  译

 人们管他叫“赤鬼考斯提斯”,这是因为他长着棕红色的头发,因为他制造了大量流血事件,尤其是因为他总是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去逛骡马市场。他每次去那里都蛮横无礼地逼迫一个被他吓得魂不附体的农夫把最好的坐骑低价卖给他,不然的话,那农夫就会突然以人们意想不到的方式死去。考斯提斯一直躲在山里,步行从他出生的村子到他的藏身之地需要好几个小时。在很长一个时期内,他所干的坏事只限于各种政治谋杀和抢*劫一些消瘦的绵羊。他本来可以平安无事地重返他的铁匠铺而不受任何法律追究,可是他偏偏属于那种觉得自由空气和劫来之食胜于一切的人。于是他又接着作了两三起触犯普通法的凶杀案,这一下可把衬里的农夫给惹火了,他们一起发动了对考斯提斯的讨伐。他们象对待恶狼和野猪那样对他进行了围追堵截,终于在圣乔治节的夜里将他拿获了。人们象在屠宰场里宰杀牲畜一样将他的喉管割开,然后将他的尸体横放在马鞍上运回村里,另外三四个被他拖入他的冒险生涯的年青人也同他一样,身上带着弹孔和刀疮呜呼哀哉了。他们的头颅被插在长柄叉上陈列于村外的小广场上;他们的无头尸体被堆放在墓地的门口。得胜而归的农夫们纷纷摆筵作欢,为了躲避太阳和苍蝇,他们都将百叶窗紧紧关上。老神甫的遗孀阿芙罗狄西亚在厨房里一边流泪,一边擦洗她的那些平底杯;她刚刚用这些杯子给那些替她报了仇的农夫敬过烧酒:考斯塔奇六年前在一条荒僻的路上杀害了她的丈夫。

 阿芙罗狄西亚寡妇擦干眼泪,在厨房里惟一的一只木凳上坐下。她将双手放在桌沿上,然后将下巴放在手背上。她那下巴就象老太太的下巴一样不停地颤抖着。这一天是星期三,她从星期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吃过东西,也三天三夜投有合眼了。被压抑下去的抽噎使她的胸脯在黑布裙深深的褶子后面剧烈地抖动着。她随着自己的呜咽声不由自主地半睡了过去,她又蓦地重新站了起来:对她来说此刻还不是午睡和忘却的时候。村里的女人们在广场上等了三天三夜,她们每听到一声引起山鸣谷动的枪响都要使劲鼓噪一番:阿芙罗狄西亚的嗓门最大,把所有同伴的喊声都盖下去了,这倒也符合老神甫夫人的身分:那位如此受人尊仰的神甫六年来一直躺在坟墓里。到了第三天拂晓,当农夫们用一头疲惫不堪的骡子载着他们血肉模糊的战利品返回村子时,阿芙罗狄西亚突然支持不住了。邻居们只好送她回家——她自守寡以来一直住在远离村庄的一间小房子里,但她刚一苏醒过来就坚持要给她的报仇人敬酒。虽然她的手脚仍在发抖,但她还是亲自走到每个人的跟前敬酒。这些人身上那殷令人难以忍受的皮子味和疲劳味充斥着整个房间。由于她没能在端给他们的面包片和奶酪里下毒药,便只好偷偷地将唾沫吐在上面,心中暗暗祈望秋天的月亮将高悬于他们的坟墓之上。

 她本应在这个时候向他们说出她一生的隐私,为了使这些蠢货哑口无言并使他们的种种恶意猜测得到证实,她本应冲着他们的耳朵大声说出这个六年来一直如此容易但同时又如此难以掩盖的真相:她爱考斯提斯,她第一次同考斯提斯相逢是在一条幽径旁的一棵桑树底下,那天她是为了躲避一场冰雹才跑到这棵树下的,就在这个暴风雨之夜他们之间似火的情感以闪电般的速度产生了;回村以后,一种深深的内疚感使她心神不安,不过这种内疚感中恐惧的成分多于后悔的成分,在整整一个星期里,她竭力想摆脱这个对她来说已变得比面包和水更加必不可少的男人,这滋味可真是难以忍受啊!神甫的母亲独自在山里经营一个农场,阿芙罗狄西亚借口给婆婆送面粉又第二次进山见了考斯提斯。那时她穿着一条黄色的裙子,他们把这条裙子当被子盏在身上,觉得自己就象是躺在一块从太阳上面撕下来的碎片底下一样。一天夜里,他们不得不藏到一个被废弃的土耳其式客店内的马厩里,路旁长满子栗子树,当她从树下走过时,树上的新枝将一记记清凉的耳光打在她的脸上。在一条小径上,考斯提斯猫着腰走在她的前面,他们的动作若稍重一点就会惊动一条蛙蛇。她第一天竟然没有发现他的颈背上有一道弯弯曲曲的伤痕,他向她投来的目光是那样贪婪和疯狂,仿佛是在看着一件偷来的珍宝,他膀阔腰圆,完全象一个巳习惯于过严酷日子的人:她从他的笑声中听到的是安慰,他在同她行欢时总是含糊不清地叫着她的名字,此时他的那副样子可真有个性。

 两三只苍蝇在雪白的墙上嗡嗡叫着,她站起身来抡起胳膊将它们轰走。以龌龊之物为食的肥苍蝇实在令人腻烦,它们常常在人们的皮肤上软软地轻轻地爬来爬去。但此时的苍蝇已不仅仅是些这样的害人虫子,它们也许已经在那赤条条的尸体上和那血淋淋的头颅上叮过了。不仅孩子们在这尸体和头颅上连踢带踹,女人们向它们投去好奇的目光,就连苍蝇也去侮辱它们了。啊!她真想一抹布把这村里的一切统统抹掉:这些老太婆的舌头就象胡蜂的螫针一样恶毒,这个喝多了弥撒酒的年轻神甫在教堂里高声申斥杀害他前任的凶手,还有这些农夫,他们对考斯提斯的尸体穷追不舍的样子就象是一群大胡蜂看见了一个滴着蜜汁的水果那样。他们真想象不出除了那位已在墓地里最体面的一角下面长眠了六年的老神甫以外,阿芙罗狄西亚还会给其他什么人戴孝。她真想冲着他们高声喊道:那个大醉鬼的生死对她来说就象公园深处的木凳一样无关紧要。

 然而,尽管他如雷的鼾声使她无法入睡,尽管他在清嗓子时那副样子实在叫人难以忍受,但她还是有点惋惜他。这个耳贵目贱,虚荣自负的老头子不仅受了骗,而且还遭了毒手,他的遭遇就象皮影戏里的那些吃醋丈夫的夸张性表演一样滑稽可笑,他的存在往她的爱情悲剧里添加了一些闹剧成分。在考斯提斯偷偷地溜进神甫家的那些晚上,阿芙罗狄西亚总是把神甫的小鸡掐死让考斯提斯藏在衣服里带走,然后扯开嗓子大骂专干小偷小摸的狐狸, 这真是太有趣了。他们还时常津津有味地想象着这样的场面;半夜里,他们在梧桐树下谈情说爱的声音把老神甫惊醒了,他起身走到窗前,扒着窗子朝外窥视,看着他们的身影在花园的墙上蠕动,他的心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但他同时既害怕丑闻走漏出去,又害怕挨枪子,这种矛盾心理使他龇牙咧嘴,不知所措。阿芙罗狄西亚只在一件事情上埋怨考斯提斯,那就是他不该杀掉老神甫,因为这老头子一直在身不由己地为他们的爱情充当屏障。

 自她孀居以后,没有人再猜疑过她在月黑之夜里会同考斯提斯有那种危险的约会, 这样一来,她在行欢作乐时没有旁观者了,这对她来说简直就象一盘没有放辣椒的菜那样乏味。当老太太们多疑的眼光碰到她那变得笨重起来的身子时,她们至多只会想到老神甫的寡妇可能被一个流动商贩或一个农场工人诱奸了,就好象阿芙罗狄西亚只会同意同这样的人睡觉似的。她必须心满意足地接受这些侮辱人的猜疑,还必须比强压羞恶之心时更加小心翼翼地克制自己的自尊心。几个星期后,当老太太们看到她那藏在一条肥大的裙子后面的肚子又变平了时,都这样自问道:阿芙罗狄西亚怎么会这么容易就甩掉了那个包袱呢?

 谁也没有料到阿芙罗狄西亚去圣卢卡斯教堂只不过是个托词而已,神甫的母亲住的小木屋离村子只有几里路远,谁也没有料到阿芙罗狄西亚就躲在这里。神甫的母亲现在已同意给考斯提斯烤面包和补衣服,不过这并不是因为老太太的心地温存,而是因为考斯提斯给她提供烧酒;此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老太太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爱情。阿芙罗狄西亚的孩子就是在这里出世的。这个光溜溜的孩子象一只初生的小猫一样瘦弱,他的父母连给他洗一洗的劲都没费就把他捂在两条草褥子里闷死了。当然,这也是出于无奈。

 最后,考斯提斯的一个同伴杀死了村长,她的情人越来越怒不可遏地用两只干瘦的手紧握着他的那支旧猎*枪;再往后就是那三天三夜了。在这三天三夜里太阳仿佛从血泊中升起,又落在血泊里。今天晚上,一切将在一把节日之火中结束,用来点这把火的一罐罐汽油已堆在墓地门口了。由于人们不愿意费力气掩埋死骡子的腐尸,就在这些腐尸上浇些汽油,然后点一把火将它们烧掉;考斯提斯和他的同伴们将得到同样的待遇。阿芙罗狄西亚的服丧期只有短短的几个小时了;这将是充满阳光和孤独的几个小时。

 她打开门闩,走出房门,来到墓地前的那条狭长的土埂上。那些尸体仍旧堆在石块墙的脚下,阿芙罗狄西亚一眼就认出了考斯提斯:那个个子最大的就是他,她的情人。他的坎肩已被一个贪婪的农夫扒走了,那家伙将在星期天穿着它出来自我炫耀;一行行血泪从他的眼皮里流出来,那上面已叮满了苍蝇;他几乎一丝不挂。地上的血迹已经发黑,两三只狗走过来在上面舔了一阵,然后又喘着粗气回到墙跟下面的那一窄条阴凉里去打瞌睡。等到了黄昏时分,太阳就不这么咄咄逼人了;到那时女人们将会三五成群地聚集到这个土埂上来,她们要仔细看看考斯提斯的两肩之间到底有没有一个疣子;男人们会用脚把尸体翻过来,并将那上面被人们扒剩下来的一点衣服用汽油浸透;人们将兴高采烈地把汽油桶打开,就象采摘葡萄的人们在打开酒桶时那样。阿芙罗狄西亚摸了摸他的衬衣上那只被撕得粉碎的袖子, 这件她亲手缝制的衬衣是她送给考斯提斯的复活节礼物。突然,她发现考斯塔奇的左肘窝里刻着她的名字。这些歪歪扭扭地直接刻在皮肉上的字母若是被其他人的眼睛看见,一切真相将立刻在他们的心目中大白,这些字母会象那些在墓地的墙上翩翩起舞的火焰一样使他们心明眼亮。她觉得无数个石块朝她飞来,觉得她被石块埋没了。可是,她不能把这条正在饱含着温情告发她的胳膊拔下来,不能拿烧红的铁棍去烫这些正在毁掉她的字母,更不能在这个已经流了这么多血的身体上再增加一道伤痕。

 艾蒂安神甫的坟上摆满了用白铁皮做的花圈,这些花圈在墓地的矮墙里面闪闪发光。这个凹凸不平的坟头使她猛然想起了老神甫那肥胖的肚子。她守寡以后,人们把已故神甫的夫人安置在这间紧挨墓地的小茅屋里。这个地方十分僻静,附近的地里只长着坟头;但她对人们这样安置她毫无怨言,因为考斯提斯时常在夜幕降临的时分打这里路过。四下里一个活人也没有,住在旁边那间屋里的掘墓人象死人一样聋。艾蒂安神甫的墓穴距小茅屋仅一墙之隔,因而他们觉得仿佛幽灵的眼睛仍在继续注视着他们的每一个亲昵动作。今天,同样的寂静将使阿芙罗狄西亚有可能实现一个计划,这是一个与她那充满了各种计谋及冒失行为的一生相称的计划。她推开被太阳晒裂了的木栅栏门,操起掘墓人的铁锹和镐头便走。

 坟地里的土又干又硬,阿芙罗狄西亚洒下的汗水远远多于泪水。铁锹不时碰在一块石头上发出铿铿的响声,但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这响声不会惊动任何人,午饭后整个村子都处于沉睡之中。最后,她听到镐下响起了朽木发出的干巴巴的声音。艾蒂安神甫的棺材已变得比吉他的面板还腑,阿芙罗狄西亚两镐头就把它砸开了。裂开的棺材露出了老头子的一小堆骨头和一些皱巴巴的祭披残片。阿芙罗狄西亚把这些残骸小心翼翼地堆放在棺材里面的一个角上,然后抓住考斯提斯的两个腋窝将他的尸体拖进了墓穴。往日的情人比丈夫高出整整一头,不过好在这个棺材正好能装下被砍了头的考斯提斯。阿芙罗狄西亚把棺材盖重新盖好, 重新将坟头堆起并用花圈把上面的新土盖住——这些花圈当时是用堂区全体教民的钱在雅典买的。此外,她还特意将她刚才拖着考斯提斯的尸体走过的那条小径上的浮土整平。摆在墓地门口的那一堆尸体里现在少了一具,但农夫们是绝对不会挖开所有的坟墓去找它的。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了地上,但她马上又站了起来:她开始从这埋尸的活计中感到一种趣味了。考斯提斯的头颅还在那里遭受凌辱,还被插在一把长柄叉上高悬于村子给悬崖和天空让位的地方。在她完成所有的葬仪之前,一切都不会结束。她必须赶紧利用眼前的这几个小时;在这几个小时内,由于天气炎热,人们都躲在家里,他们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点钱,还有的在颠鸾倒凤;外面的阳光在此时可以自由自在地四处畅行了。

 她绕过村子,沿着那条最荒僻的坡路朝高处走去。几乎每一家门口都有一只瘦骨嶙嶙的狗在门槛里面的那一丝阴凉里打瞌睡;阿芙罗狄西亚在走过时往每只狗身上踢一脚,借此把那些无法在它们的主人身上雪报的仇恨发泄在它们的身上。由于有一条狗在挨踢以后竖起全身的毛站了起来并冲着她狂吠,她只好止住脚步,好一阵抚摸和哄逗才使它平静下来。空气被太阳烤得象一块被烧到白热状态的铁一样滚烫灼人,阿芙罗狄西亚把披肩盖在了额头上;在完成任务之前绝不能倒地毙命。

 她终于顺着小径来到了一块白煞煞、圆溜溜的空地上,再往上就只有布满山洞的悬崖峭壁了。只有考斯提斯之类的绝望者才敢到那样的山洞里去冒险,来到这里的外乡人若显出要进洞的样子,就会立即听到农夫们扯开粗厉刺耳的嗓子喊他们回去。悬崖峭壁的上头除了展翅翱翔的雄鹰和无边无际的天空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雄鹰才能辨别得出天空中的道路。考斯提斯及其同伴的五颗脑袋在长柄叉上作着各种怪相,这些怪相只有死人才能作得出来。考斯提斯的双唇紧抿着,好象在思考一个生前没有来得及解决的问题,比如说到市场上去买匹马,或是再绑架一个什么人以获得一笔赎金。在这五个人中,只有考斯提斯没有因死亡而显得面目全非,因为他活着时脸上也从来没有血色。阿芙罗狄西亚走上前去把考斯提斯的头颅紧紧捧在手里,那头颅在脱离长柄叉时发出一声响,这响声活象是一块绸布被撕破时发出的声音。阿芙罗狄西亚打算把它埋到自己家里的厨房下面,或把它藏到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山洞里。她一面抚摸着这颗头颅,一面向它担保说:“我们得救了。”

 广场的下面有一棵梧桐树,这棵树长在农场主巴西尔的地里。阿芙罗狄西亚走到树下席地而坐。在她的脚下,一块块顽石飞速朝山下的平川里滚去,远处的森林仿佛是一层覆盖在地面上的细小的青苔,在最远处,大海在远山张开的双唇后面隐隐可见。阿芙罗狄西亚心中暗暗想道:如果她当初能说服考斯提斯逃到那万顷碧波之上的话,那她今天就不会在这里摆弄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了。从她惨遭不幸的那天起,她一直不得不把满腔的哀怨埋藏在心里,此时,这一腔哀怨突然化作嚎啕大哭爆发了出来。她象殡葬仪式上的哭丧妇那样恸号着, 把双肘支在双膝上,用双手捧着湿漉漉的双颊,让如泉的泪水尽情地流到考斯提斯的脸上。

 “喂!神甫家的寡妇,女贼!你到我的果园里来干什么?”

 老巴西尔手持一把砍柴刀和一根棍子站在高处往下欠着身子。他那副怀疑和狂怒的样子更使人觉得他象一个用来吓鸟雀用的稻草人。阿荚罗狄西亚惊跳了起来,赶忙把考斯提斯的头颅藏在围裙里面:

 “西尔大叔,只在你的地里偷了一点阴凉。因为我太热了,想凉快凉快。”

 “你把什么东西藏在围裙里了?穷寡妇!贼!你偷了一个南瓜还是一个西瓜?”

 “我是个穷女人,巴西尔大叔,我只拿了一个红瓤西瓜,就一个黑子红瓤西瓜。”

 “拿出来给我看看,骗子,臊货!把偷我的东西都交出来!”

 老巴西尔挥着手里的棍子朝坡下跑来。阿芙罗狄西亚用双手捏紧围裙的两个角,拔腿朝悬崖的方向跑去。山坡越来越陡,小路也越来越滑,仿佛残阳将一滴滴粘稠的鲜血洒在了上面似的。巴西尔早已停上追赶了,现在他站在那里大声嚷叫着要阿芙罗狄西亚回去,因为她脚下的那条小径已消失在一堆崩塌的乱石之中了。阿芙罗狄西亚听到了他的喊声。但这喊声被呼啸着的晚风撕得粉碎,因而她并没有听清他到底喊了些什么。这喊声只在她的心里激起了一个念头:快些逃离村庄,甩掉谎言和伪善的折磨;将来她老了以后肯定是个无人喜爱的老太婆,啊,早些摆脱这无穷无尽的酷刑吧!突然,她脚下的一块石头滚下了绝壁,好象在给她指出她的命运之路。阿芙罗狄西亚紧抱着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跳下了万丈深渊,跳进了茫茫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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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chow 2011-01-04
被砍头的女神迦利

杨方东  译

 迦利,可怕的女神,在印度的平原上到处游荡。

 人们会在南方和北方同时遇到她,她也会同时出现在寺院里和集市上。每当她一走过,女人们就会浑身打颤,小伙子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奔向门口,就连刚呱呱落地的婴儿也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黑迦利的样子既可怕又漂亮。她身材非常苗条,那些赞颂她的诗人都把她比作香蕉树。浑圆的双肩,象是初升的秋月,丰满的乳房象是含苞欲放的花蕾,摆动的双腿如同幼象可爱的鼻子,起舞的双脚如同新发的嫩芽。她的嘴象生命一样热情,眼睛象死亡一样深邃。她的丽影时而出现在青铜色的黑夜,时而披着银白色的曙光,时而添上一抹落日那黄铜色的余晖,时而又沐浴着正午金色的阳光,她也在自我欣赏。然而,她的嘴上从未挂过微笑,纤细的脖颈上挂一串髑髅做成的项链,脸上的皮肤比身上的更白哲,闪动着一双清澈而又悲伤的大眼睛。苍白的脸颊上总是挂满泪珠,就象清晨那不安的滴滴露水。

 迦利不再是神圣的。由于不断委身于贱民和囚犯,她失去了神的种姓,被麻风病人吻过的脸上也变得斑斑点点。她扑在北方牵驼人长满疥疮的胸膛上,由于严寒,这些人从来也没有洗过澡。她和瞎眼乞丐们同卧在长满虱蚤的床上,她离开婆罗门的怀抱,却去找那些被认为是坏种和阳光下的污垢的穷苦人,那些被指派去洗尸的人。她躺在焚尸柴堆的巨大黑影里。抱住尚有余温的尸骸。她也喜欢强壮粗野的船夫,甚至连那些挨打比牲口还要多的、在集市上干活的黑人,她也应承。她的头在他们那被重负磨脱了皮的肩头上摩挲。她就象一个弄不到凉水的患热病的人一样忧郁,从这个村庄走到那个村庄,从这个路口走到那个路口, 寻找那充满忧愁的逸乐。

 她一双娇小的脚发疯地跳着,脚铃丁当作响,然而,她的双眼不住地流泪,那张流露出凄苦的嘴也不亲吻,睫毛也不碰紧抱着她的人的脸,她的面容永远象一轮皎洁的明月一样苍白。

 过去,迦利是一朵完美无瑕的莲花,开放在因陀罗的天堂上,就象镶在一块蓝宝石中间一样。早晨,她的目光中闪烁出钻石般的光芒,整个宇宙都随着她心脏的跳动而收缩、扩张。

 然而,迦利虽然象花朵一样美好,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完美,她虽然非常纯洁,却不了解自己的清白。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嫉妒的诸神与一个星宿合谋,躲在天体的暗影里,监视着迦利的行动。结果,迦利被霹雳砍掉了脑袋。但是,流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一束束光芒。被斩为两段的尸首,给天神们扔进了深渊,一直滚进了地狱深处。那些没见过或者拒绝了神灵光辉的人们,躺在那里哭泣。一阵冷风吹来,把从天而降的光芒聚在一起,在黑下来的星空下,山巅上形成了白茫茫的一层。各种牛头马面的神怪,以及那些象转轮一样的多臂多腿神,被光晕照得眼花缭乱。在黑暗中逃遁。这时,惊慌失措的诸神才懊悔自己铸成的大错。

 后悔的诸神们,沿着世界的屋脊,下到了躺满死人、烟雾腾腾的深渊。他们穿过九层炼狱,走过泥和水筑成的牢房,幽灵们在里面受着良心的责备,忏悔自己犯下的错误;诸神又走过烈焰包围的牢房,另外一些死鬼受着虚幻贪欲的折磨,还在为那些没有犯的错误而惋惜。诸神感到很惊奇,人类对罪恶居然会有这样无穷的想象力,居然会有这么多享乐和犯罪的方法和苦恼。在停尸处尽头的泥塘里,迦利的头颅象一株莲花随波浮动,长长的黑发在周围水中摆动,就象是漂动的根须。

 诸神恭敬地捞起了这颗失去生气的美丽头颅,然后去寻找它的身躯。在岸边,正好躺着一具无头的尸体,于是他们就把它抬了过来,将迦利的头接了上去,使女神又复活了。

 这具尸体是一个娟妓的,她因为想扰乱一个年青婆罗门诵经而被处死。由于血已流干,所以这苍白的尸体显得很纯洁清白。事也凑巧,女神和这娼妇在左大腿上又都有一颗相同的美人痣。

 迦利没有再回到因陀罗的天堂去作尽善尽美的莲花。现在,她那颗神的头颅安在了另一副躯体上,这躯体怀念着那些名声不好的地方,怀念着那些受到禁止的爱抚,怀念着娼妇们的房间,她们在那里默想着放荡的密事,透过绿色的百叶窗,等候着嫖客们的到来。她勾引孩子们,诱惑老年人,成了青年们专横的情妇,所以,城里那些受到丈夫冷落,觉得自己成了寡妇的女人们,都把迦利的身体比作是焚尸柴堆上的火焰。她象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肮脏,象地里的黄鼠狼一样遭人厌恶。她偷起情来,就象从肉案上贪婪地抓起一堆堆内脏。钱财一沾她的手,就象落在了蜜脾上一样,立刻就被吸了进去。迦利的身子带着女神蒙受耻辱的头颅,不停地从贝拿勒斯跑到迦毗罗卫,又从班加罗尔跑到斯利那加,而她明亮的眼睛仍不停地淌着泪水。

 有一天早上,在贝拿勒斯,醉醺醺的迦利,累得龇牙咧嘴地从娼妓集中的街里出来到了郊外,一个傻瓜正坐在一个肥料堆旁,流着涎水不慌不忙地吃东西,一看见她从面前走过,就站起身来,追了上来。眼看就要追上的时候,迦利放慢了脚步,让这男人走近身来……

 他离开以后,她又向一个没去过的城市走去,一个孩子求她施舍,虽然她看见一条蛇已经在两块石头间立起身来准备进攻,但她并没有提醒这个孩子。她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极端仇恨,同时又想在毁灭他们的时候,从他们身上得到满足。有人看到她蹲在墓地旁,象一只雌狮一样嚼着人骨头。她杀起人来,就象雌昆虫对待那些雄昆虫一样,就象一头母野猪,翻过身来压死自己生下的幼崽。那些被她弄死的人,都是因为她在他们身上狂舞,最后结果了性命。她沾满鲜血的嘴里,散发着一股屠宰场的腥味,但是她的拥抱却能使她的牺牲品得到安慰,她温热的胸脯会使他们忘却所有的痛苦。

 在一片森林边上,迦利遇见了一位圣贤。

 他盘腿而坐,双手合掌,骨瘦如柴,就象一堆准备用来烧尸的木头。恐怕谁也说不上他非常年青还是已经很老。虽然他的眼睛能看到一切,然而它们本身在垂下的眼皮下却只是隐约可见而已。环绕着他的光芒形成了一圈光晕,迦利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永眠的预感, 那是世界万物的静止,人类的解脱,生和死都失去意义的真福之日和一切都变成虚无的时代的来临,这种她刚刚体会到的一切皆空的感觉犹如一个将要出世的婴儿在她体内躁动。

 这位大慈大悲的圣贤,抬起手来为路过的迦利祝福。

 “我纯洁的头颅被接到了无耻的身躯上。”迦利对他说道:“我有欲念,又没有欲念,我遭受着痛苦,却又在享乐,我厌恶活下去,而又害怕死。”

 圣贤说:“我们所有人都不是完人。我们都是拼凑而成的,只是一些碎片、影子和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多少世纪以来,我们都认为自己一直在哭泣,在享乐。”

 “我过去是因陀罗天上的女神。”这位现在的娼妇说道。

 “不过那时候你也并没有逃脱其他事物的牵连,你的钻石之躯也未曾躲过现在这副血肉之躯的不幸。作为一个名声败坏、在路上到处游荡的不幸女人,你可能更接近佛家的空。”

 “我真厌倦了。”她诉苦道。     

 听到这话,圣贤用指尖碰了一下她沾满灰烬的乌黑发说:

 “欲念使你懂得了欲念的空虚,懊悔使你了解了懊悔的无用。忍耐吧!错误我们人人有份,正因为不完美,完美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狂热也并非是永久不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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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chow 2011-01-04
马尔戈之死

杨方东  译

 教堂里响起了丧钟,钟声在湛蓝的天空中回荡。这钟声听上去比别处的似乎更响更刺耳:好象要在这个毗邻不信教地区的地方,大声地表明敲钟人是基督徒,那个要被埋葬的人也是基督徒。然而,在山下的城里,到处是带小庭院的白色建筑,人们都蹲在阴凉地里。伴随这钟声的是一片喧嚣,是马、驴、羊和猫头鹰的大合唱,时不时还有女人们超度亡灵的祷告声,或者是一个对丧礼无动于衷的白痴的笑声。在工人居住区,这钟声淹没在锤子的敲击声中。老斯泰凡正在仔细敲打着一把壶的壶嘴。这时门帘一挑,一股热气和落日的余晖终于闯进了昏暗的铺子。他的同行安德列夫就象到了自己家一样,在一块地毯上盘腿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马尔戈死了。我当时正在场。”他说道。

 老斯泰凡连手里的锤子都没放下,说:“一些老主顾已经告诉我他死了。不过,既然你很想讲讲,我一边干活你就一边讲吧。”

 “我有个朋友在马尔戈的厨房干活。逢年过节,他就让我照顾桌面上的事:我总能捞到点儿好吃的。”

 “不过今天并不是过节。”斯泰凡摸着铜壶的嘴说。

 “今天的确不是过节,可是马尔戈家里总是吃好的,就连平日甚至斋戒日也吃得很好。饭桌上总是一大帮人。那些瘸腿的老头儿,总是不停地讲他们在科索沃打的漂亮仗。不过,每年甚至每个季度,他们当中都会有人再也不会来了。今天,马尔戈还请了大商人、显贵和村长们,还有一些山民呢。这些山民住得离土尔其人非常近,隔着岩石中间的激流,他们都能用弓箭对射,夏天水少了,水里就该流血了。今天请这么多人,是为了准备每年一次对土尔其人的征讨,去抢他们的马驹和其它牲畜。今天上的都是大盘大盘够味儿的菜。那些盘子可真沉,油又多,盘子老是在手上打滑。马尔戈吃喝起来顶得上十个人,不过,说得比吃得还多,哈哈大笑,用拳头擂起桌子来就更利害了。有的人为了还没到手的战利晶就先吵了起来,马尔戈就大声地把他们喊住。

 “等我们这些仆人给所有的人都洗过了手,马尔戈就来到站满人的大院子里。全城的人都知道,谁都可以分到一些吃剩下的东西,再剩下的就拿去喂狗了。大部分人都拿着大大小小的罐子,或者一个盆子,至少也拿着一个篮子。这些人,马尔戈差不多都认识。谁也做不到他那样,能记住那么多人的模样和名字,而且能把名字和人对上号。他和一个拄拐杖的人谈谈过去怎么一起同康斯坦丁贝伊作战;又和一个瞎子琴师一起唱几句,那是在他年青时,这个琴师为他写的抒情曲的第一句歌词,见到一个很丑的老妇人,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让她想想,很久以前他们在一起睡过觉。有时候,他亲自从盘子里抓起一大块羊肉,让一个人吃。总之,完全象往常一样。

 突然,他来到了一个小老头面前,这老头坐在一条凳子上,垂着两条腿。

 马尔戈问他:“喂,你为什么不带个盆子来?我想不起你叫什么了。”

 小老头说:“有的人这么称呼我,有的人那么称呼我。这无关紧要。”

 马尔戈说:“我也不认识你的模样,可能是因为缺乏特征吧。我不喜欢陌生人,也不喜欢不讨饭的叫花子。莫非你是土尔其人的探子?”

 小老头说:“有人说我总在监视别人的动静,这才是胡说呢。别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才不管呢。”

 “我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马尔戈大声喊了起来,“我不记得见过你。你给我出去!”

 马尔戈给他下了个绊子,想把他从凳子上摔下来。但是,这老头就象一块石头一样,纹丝没动。其实,看上去他绝不壮实。他那双穿着破鞋的脚还是垂在那里,弄得大家还真以为马尔戈没有碰着他呢。

 马尔戈抓住他的肩膀想把他提起来,他还是一动没动,只是晃了晃脑袋。

 马尔戈脸憋得通红,大声叫着:“你站起来,象男子汉一样地跟我交交手!”

 小老头这才站起身来。他个子确实不高,才到马尔戈的肩膀。他站在那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马尔戈猛扑上去。大家都觉得他的拳头并没有碰着小老头,可是却鲜血直流。

 马尔戈对手下人喊:“你们都别动手。这回是我自己的事。”

 “但是”,他已经气喘吁吁的了。突然,他打了个踉跄,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上。我敢发誓,小老头根本连动都没动过。

 马尔戈躺在地上费劲地说:“可是还要去征讨土尔其人呢,都准备好了。这回可完蛋了,看来只好如此了。”

 小老头问他:“你是反对还是拥护土尔其人?应该说,你有时也反复无常。”

 这时,马尔戈已经快不行了,他说:“以前,一个被我追求过的姑娘就说过这话,被我砍掉了右胳膊。我还下令杀死了一些囚犯,虽然他们……曾……许诺……,但我干的也不全是坏事呀。我给神甫们钱,还……施舍……穷人……”

 老头说:“你先别急着算这笔账,现在还太早,也许,已经太晚了,而且也没有任何用处。是让我把我的上衣给你垫在脑袋下边吧,这样,你躺在地上还好受些。”

 他脱下上衣,果然给马尔戈垫上了。大家都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想起要抓住他。等到想起来时,又觉得他什么也没干呀。他向开着的大门走去,背有点驼,这时更象个叫花子了,不过是个什么也不讨的叫花子。门口拴着两只狗,他走过的时候,用手摸了摸那条很恶的大黑,结果大黑连牙都没龇一下,这时候,大家才知道马尔戈已经死了。大家转身看着门口。你也知道,门外的大路,一段高一段低的,但是笔直地通向远处。大家看到小老头已经走远了,他拖着一双脚,带起一片尘土,肥大的裤子晃晃荡荡的,衬衣随风飘动。作为一个老头来说,他走得已经相当快了。在他头顶的天上,飞着一群大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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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chow 2011-01-04
科尔内柳斯·贝格的悲哀

廖练迪  译

 自从回到阿姆斯特丹那天起,科尔内柳斯·贝格就住在客栈里。他经常换地方,每到要付房租的时候就搬一次家。他有时给人画肖像,有时应买主的要求画风俗画,有时为收藏家画裸体作品,但更多的时候是在街上溜达,碰运气画画广告招牌。不幸的是他的手发颤, 眼镜的度数也越来越深,再加上,在意大利养成的嗜酒、抽烟等毛病又破坏了他那虽然不怎么熟练但确曾自鸣得意的笔触。一气之下,他决定不再卖画,并把所有的作品涂改得一塌糊涂,打算从此洗手不干了。

 他经常在烟雾腾腾的小酒馆的角落里一待就是几个钟头。伦勃朗往日的弟子们、他从前的同窗替他付酒帐,望他讲一些旅行中的见闻。但是,科尔内柳斯带着画笔和油彩漫游过的那些尘土飞扬的国家给他留下的印象,远不如他对未来的憧憬清晰,而且,他不再象年轻时那样善于以粗俗的玩笑讨女招待们欢心。人们感到惊讶,科尔内柳斯从前很喜欢嬉闹,现在却变得沉默寡言了,只有酒才能使他的话多起来。每次喝醉之后,他就胡言乱语,谁也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他总是脸冲墙坐着,帽檐拉得低低的,不愿意和人接触,觉得他们恶心。 科尔内柳斯是个老肖像画师,在罗马的一个小阁楼里住过多年。他一生中对各种人的面孔作过十分细致的观察,现在,他怀着愤懑的心情,漠然地丢下画笔。他甚至声称,连动物也不再画了,因为动物太象人。

 他往日的那一点点才能耗尽了,仿佛又有了新的灵感,经常躲在乱七八糟的阁楼里, 坐在画架前,面对高价买来的新鲜水果写生。他必须赶在发亮的果皮干瘪之前尽快画下来。有时,他还在旁边摆一个普通的小锅或者一些果皮。室内灯光昏暗,雨水轻轻地拍打着窗户玻璃。空气潮湿,水气使粗糙的桔子皮和咯吱作响的护墙板都胀了起来,坛坛罐罐的铜皮上也长出了黑锈。但是,他很快就得撂下画笔。从前,他经常给买主画维纳斯的卧像和正在为赤膊儿童和蒙面妇女祝福的金须耶稣像。现在,他画一小会儿就觉得手指发麻,无法在画布上表现出那水气弥漫的天空。他每次用畸形的双手抚摸自己没有画过的东西时,心里总是充满柔情。他身居阿姆斯特丹凄凉的街头,却梦游着渺无人迹、露珠闪烁的田野。这田野真比阿尼奥河畔的黎明还要美丽。这位极度贫困的老人似乎得了心脏水肿,潦潦草草地涂抹着可怜的画稿,但心却比伦勃朗还要高。

 他同家庭的联系也全都断了,有些亲友不认他,有些则装着不知道他还在人世,唯一同他有来往的是哈勒姆的老居民代表。

 整个春天他都呆在那个阳光充足而又十分整洁的小城里,白天受雇去为教堂描画假护墙板,工作完了之后,晚上总爱去这位墨守陈规、性格温和的老人家里做客。老人没有妻子,在一个女佣人的细心照料下生活。他对艺术一窍不通。贝格推开单薄的上漆栅门,在小花园里水渠旁的花丛中,受到特别喜爱马兰花的主人的接待。科尔内柳斯对这些珍贵的花草虽无兴趣,但对它们在形体和色调上的细微差异却极为敏感。他知道老代表请他来只是为了听听他对新花种的意见。没有人能用语言确切地表达出白色、蓝色,玫瑰红和淡紫色的无穷变化。各种名花的幼芽又细又硬,从肥沃的黑土里钻了出来,虽然闻不到花香,但空气中却弥漫着潮湿泥土的芬芳。老代表双手捧着膝上的花盆,正在修枝剪叶。他用两个指头夹着花梗,默默地让客人欣赏幼嫩的花朵。他们彼此说话不多,科尔内柳斯只是不时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的赞许。

 这一天,老代表对新培育成功的一种罕见花种十分得意:花瓣白紫相间,还带有彩虹般的条纹。他翻来倒去地欣赏了一阵,然后把花放到脚边说道:

 “上帝是一个伟大的画家。”

 科尔内柳斯没有回答。性格温和的老代表接着说:

 “上帝是整个世界的画家。”

 科尔内柳斯一会儿看看花儿,一会儿又看看水渠。渠水犹如一面青灰色的镜子,照出了花坛、砖墙、和女佣人晾晒的衣裳,但是,疲惫的流浪画师却从中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他眼前浮现出长途跋涉中见到过的某些人的容貌及其他种种景象:东方的肮脏,南方的散漫,普天之下的贪婪、愚昧和残暴,破旧的房屋,花柳病,小酒店前的械斗,当铺老板的冰冷面孔,还有躺在弗里堡医学院解剖台上的弗雷德里克·格里多切的模特儿那美丽丰腴躯体。他还想起另一件事情。他曾在康士坦丁诺布尔住过,并给联合省驻那里的大使画过几幅苏丹像和有机会参观一位帕夏引以骄傲和非常得意的马兰花花园。帕夏指望画家能把他在这个花园里度过的短暂美好时光画下来作永久的纪念。堆放在大理石路面上的马兰花, 呈现出鲜艳而柔和的色彩。喷水池旁,翠柏参天,一只小鸟儿正在歌唱。但是,奉主人之命向来客介绍这些名花的却是一个独眼仆人,成群苍蝇麇集在他刚刚瞎掉不久的眼珠上。想到这儿,科尔内柳斯摘下眼镜说道:

 “上帝确是整个世界的画家。”

 接着,又悲伤地低声补充说:

 “代表先生,可惜上帝画的不仅仅是自然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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